覃昌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前往西北。
司礼监的差事,需要他交接清楚,尤其是手头上没完成的事,涉及到皇室或是内府的事,都得悉数转交出去,这代表着一种切割,导致他心情异常低落。
因为谁都知道小皇帝脾气好,连严重冒犯过他的梁芳都轻易放过了,结果到了他覃昌这儿,皇帝直接派他去西北干苦差,大有流放之意。
如此一来,嗅觉稍微灵敏点儿的官员都知道,他覃昌以后基本没什么复起的机会了。
先皇时他就经历过一次官场塌房,赋闲在家,好在后来得张峦举荐,重新上位。
等到了新朝,本来干得好好的,也得小皇帝器重,谁曾想就是针对张峦做了一些事,就直接打入地狱。
在皇帝小两口夫妻恩爱的情况下,张峦受重用是必然的事情,他还想完成一次漂亮的复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把东西归置好,放到一边儿去。”
怀恩进到司礼监值房,对正在收拾东西的覃昌道,“一路保重……等你从西北平安回来。”
覃昌四下看了看,发现之前还在旁边帮忙整理东西的李荣等人都已不在,显然是被怀恩给打发出去了,当即问道:“怀公公,您觉得在下还有机会吗?”
“这个嘛……”
怀恩犹豫了一下,道:“你做的那些事,问心无愧……既如此就不该计较个人得失,你非为私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见怀恩避而不谈他的前途问题,覃昌的神色多少有些失落。
怀恩指了指桌上摆放着的一方木匣,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东西,你到了路上再看,或许对你的西北之行有帮助。”
“这是……?”
覃昌非常好奇。
东西都给我了,还要对我保密不成?
你又不是诸葛亮,里面装着锦囊妙计。
怀恩道:“西北一行,路途艰辛,你非常需要有人相助……我在西北认识一些人,可以帮你顺利完成差事,助你早些回京。”
说到这儿,怀恩脸色多少有些宽慰,“再者说了,你与李孜省一同往西北,有何好担心的?他的人脉不比你广泛?”
“可是……”
怀恩显得很犹豫,“我依然很担心……李孜省在西北的仇家可不少。以往开罪他的京官,有很多被他想方设法调去西北苦寒之地当差,此番他前往,那些人能不找他麻烦?强龙遇到地头蛇,什么招都不好使。”
“他得罪的人多,你呢?”
怀恩问道。
覃昌道:“怀公公您这话是何意?”
怀恩面色阴沉,摇头道:“他的仇家多,而你的仇家只需要一个,就足以让你抬不起头来。”
“您是说张国丈吗?”
覃昌苦着脸道,“其实大致说来,我未对他做过什么。如果说李孜省下狱,也要被他记上一笔,还敢说他的存在对朝廷有益?
“这分明是结党营私!”
怀恩问道:“你看他在朝堂上做过什么吗?”
“他……”
覃昌仔细一想。
张峦在面对他人攻讦时,呈现出的分明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
覃昌回过神来,感叹道:“面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我也说不上来厌烦他什么……他既对先皇忠心,又对当今陛下有恩,且还是陛下的姻亲,所有证据都不能说明他有多大的政治野心,或是想祸乱朝纲。
“只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会让大明朝政陷入混乱。大明从立国开始,就不允许外戚乱政。”
怀恩点头道:“所以,从来都没人怪你,不是吗?”
覃昌听到这里,脸色更显悲苦。
我一心帮皇帝扫清执政的障碍,甚至不惜跟当朝权臣作对,而我自己身为司礼监太监、东厂督公,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权臣,最后却换来被流放的结局?
命运何其不公!
“东厂的差事交接好了吗?”
怀恩问道。
“妥了,已跟厚方交待好一切。”
覃昌无奈道,“最近他经常去锦衣卫处理朝事,再加上他是陛下在东宫时的老人,深得陛下信任,由他来提督东厂,或许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吧!”
怀恩道:“你也不必丧气,其实厚方无心去争什么,他只是暂时接替你的职位,等你回来,我会跟陛下提一嘴。”
“多谢怀公公。”
覃昌恭敬行礼,随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圈工作和生活多年的司礼监值房,摇头道,“此去,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回来。”
“年后吧。”
怀恩宽慰道,“从京师先往北到宣府,然后一路到甘肃、宁夏,再从那边回来,大概三个月上下。
“开春后我们应该就能重逢。”
“好,希望到时我有命回来。”
覃昌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容,却显得异常苦涩。
好端端的我为啥要去招惹张来瞻?
真是……何苦来哉!
覃昌即将出发。
临行前,他特地让人去通知自己的侄子覃云,过府一叙。
而覃云得知消息后,赶紧前来见伯父。
“更有青年才俊的模样了。”
覃昌笑着问道,“听说新近你成婚了?”
“这……是啊。”
覃云没敢否认,惭愧地低下头,道,“家里刚办了婚事。”
覃昌笑道问:“我没去,你没生气吧?”
覃云吓了一大跳,赶紧道:“伯父您言笑了,侄儿哪里敢生气?再者说了,您老公务繁忙,岂有时间理会这些小事?且这婚事……本身就办得相当仓促,甚至没有邀请多少宾客光临。”
覃昌点头道:“你夫人娘家那边很不错……李家的千金小姐,听说她伯父李华最近在朝中很得势,因为突然有了个靠山。”
覃云听得云里雾里,好奇地问:“您是说……张国丈吗?”
“不然呢?”
覃昌反问了一句,咳嗽一声后才又接着问道:“覃云啊,你最近经常去张府去吗?前些日子,张府工坊发生殴斗,就没叫你过去帮忙?”覃昌问道。
覃云道:“回伯父的话,最近锦衣卫的差事很繁忙,我只偶尔会去张府一趟。侄儿……实在抽不开身。”
覃昌摇头道:“你的差事,不就是协同皇宫里的工坊织布么?那些新织出来的布匹需要上色,便是你的人负责拉出宫送去染坊,如此少不得往张家跑……为什么不承认呢?”
“我……”
覃云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曾经的大恩人。
以前他是真的把覃昌当成神仙一般供着,甚至连仰视都不足以表现出他的孺慕之情。
可现在却觉得……
好像两人间没那种亲密的感觉了,因为覃昌除了靠手里的权势给他搞了个锦衣百户的职务,后面就没怎么管过他。
再就是以前每次来覃府,都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这让他觉得这宅第门槛太高,不是自己能来的地方。
“平时你跟张国丈往来多吗?”
覃昌问道。
覃云摇头:“没有,基本上都是跟二公子混,张国丈并不会直接委派我做事。”
覃昌眼睛一亮,笑着道:“张家二公子,那可是一号人物,就说织布这件事吧,就是他提供的新式织布机,陛下重视,皇后更是亲自出面主持……你好好做吧,争取……还有晋升的机会。”
“侄儿有今日,已经心满意足了。”
覃云恭敬道。
“呵呵。”
覃昌笑道,“你得往前看。本来谁都觉得,牟斌是你们这些千户中,最有资格上位的那个人,但现在看来,他的靠山没有你硬啊。”
这话让覃云无言以对。
覃昌道:“你放心,我会帮你。不过我眼下得去西北一趟,回来后……希望,能见到你执掌锦衣卫的那一天。”
覃云听完后,吓得手脚都哆嗦个不停,赶紧道:“伯父,您莫要言笑了,侄儿现在连千户都没做好,哪里敢有心思继续往上爬啊?”
“你心态可真好!”
覃昌道,“指挥使朱骥年岁过了,陛下已准备让他告老还乡,或是给他派遣个别的轻松点儿的差事。
“再加上……朱骥这个人,太喜欢凑趣了,啥事他都要掺上一脚,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跟朝中各势力的人往来都不少,已不适合留在这位子上。而他的位置……迟早要落到你们新一代的肩膀上。”
覃云这下更不敢随便接话了。
他感觉到,伯父很有可能是在套他的话。
“张国丈没说要提拔你吗?哦对了,是二公子,他可有提及?”
覃昌问道。
“从未说过。”
覃云谨慎地道,“再者,侄儿新提拔千户不久,根本就没想过那些事情。”
“好啊,你心思正,又跟对了人,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覃昌满脸欣慰之色,“牟斌倒台,你上位的希望很大,第一步就是拿下北镇抚司镇抚使的职务,说不得咱覃家以后就靠你了!
“你要记得那些同辈的覃家子弟,以后有上门求你办事的,你不妨照顾些,别忘了咱本家人。”
“呃?是!”
覃云一听,心想,我在你心目中,几时地位这么重要了?
覃昌摆摆手,道:“领了赏,就回去吧。本来我还想,出发那天,你去城门口送送。但今天看到你,好像没什么遗憾了。”
“伯父,您有差遣请尽管吩咐下来。”
覃云诚恳地道,“侄儿一定会办到。”
“不用了。”
覃昌摆摆手,随后就站了起来,身形略显佝偻,仿佛刚见面一会儿,他就老了很多。
起身后覃昌走到旁边的桌子前,想伸手去拿茶杯,谁想脚下没站稳,差点儿摔倒在地,好在及时用手撑住了桌沿,才堪堪稳住身形。
覃云眼疾手快,正要上前搀扶,却被他伸手阻挡:“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弹的地步,你回去吧,好好做事。”
就在覃昌已经认命时。
此时倒张事件的另外一名参与者,也是始作俑者的刘吉,却好像没感受到事情与自己有关。
当天下午,他特地让人去杜铭的府上,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却说杜铭当天一早被锦衣卫带了回去,中午刚过就放了回来,而他人回来后一头钻进后宅不出来,连刘吉派去的人他都没理会。
而后杜铭就告假,不再上朝。
第三天上刘吉实在忍耐不住,亲自到杜铭府上拜会。
此行他动用了八抬大轿,奴仆和护卫成群,极为张扬,显然是想广而告之,逼迫杜铭不得不出面见他。
“刘阁老,我已病入膏肓,您还上门作甚?”
杜府后院客厅,杜铭一脸憋屈之色。
“咦!?”
刘吉好奇地问道:“你几时病了?莫不是锦衣卫叫你去问话,另有隐情?”
杜铭摆摆手:“唉,我不想再提了。”
刘吉皱眉不已,道:“你都去过锦衣卫了,总该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吧?难道是早前跟万安、梁芳等人交往的旧事暴露了,锦衣卫拎着不放,想继续追查下去不成?”
“刘阁老,您真不知还是故意装糊涂?”
杜铭一脸不忿地道,“还不是因为,我找人参劾张国丈的事东窗事发了……”
“你参劾他,锦衣卫就找你去问了一下话?你……不会什么都说了吧?”刘吉此时心中所想,是如何将自己置身事外。
杜铭苦笑道:“您以为谁都不知?其实谁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破罢了……我见过锦衣卫指挥使朱骥,他明确说了,这事还跟司礼监的覃昌覃公公有关。或正因为如此,覃昌直接就被陛下打发去西北苦寒之地运送军服等物了。
“您猜猜看,下一步我会被发配去哪里当差?”
刘吉闻言心惊肉跳,慌忙站了起来,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抛下一句话:“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总归我会全力保你。
“旁人你不信,难道你还信不过我这个当朝首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