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糊涂啊!”
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
当牟斌将自己在顺天府的经历,如实告知顶头上司朱骥后,获得的并不是上司的认同,而是恨其不争般的责怪。
牟斌低着头,不言不语。
朱骥黑着脸斥责:“这位张家二公子,虽从未踏足过官场,但他过往的威名,你就从未有所耳闻吗?”
牟斌沉声道:“卑职只觉得这件事,张家理亏,对事不对人。”
“好一个对事不对人……你可知这世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公正的,但你身在锦衣卫这么多年,正邪善恶,你还分得那么清楚吗?”
朱骥冷笑不已,问道,“你之所以坚定认定张家有错在先,是否是因为怀公公和覃公公暗中授意?”
“没有的事,京师之地,出手伤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宽宥。”
牟斌仍旧显得很坚持。
朱骥道:“那你可知,今日之事,乃是阁老刘吉与刑部尚书杜铭二人秘密策划,暗中找人挑唆,甚至纠结串联跟徽商对立的晋商、京商和鲁商等人,一起前去张家作坊闹事?”
“这……”
牟斌瞪大眼睛,对此内幕明显是始料不及。
朱骥再道:“就算你不知内情,今日你我一同去见过两位公公,已听过怀公公对此事的评价,难道你不知道该有所收敛?”
牟斌继续低着头默不作声。
“唉!张家二公子,今天至少有三次机会想挽救你,可你非但不听劝,还执迷不悟,或许……你在锦衣卫中不会待久时间了。”
朱骥直言不讳道。
“卑职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牟斌脸色一变,用惊愕的目光看向朱骥。
朱骥道:“二公子说的还不够明确吗?他手上有那群人先动手、谩骂皇后的证据,你听到这里,就该及时回头了。”
“可卑职始终认为,这些都是他信口胡言,即便有,也是伪证。”
牟斌坚持道。
朱骥眉头皱得越发紧了,问道:“你怎会如此认为?还是说你觉得,只要张家出手打人,那无论是何缘由,哪怕真是那群人先动手,甚至于对皇后出言不敬,也都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卑职并非此意。”
牟斌赶紧申辩。
“算了,我看你已经走火入魔,听不进人劝了!”
朱骥用凶恶的口吻道,“二公子第二次试图拉你回头,是告诉你,他马上就要入宫……如此你还能不有所警觉?”
“不会的。”
牟斌摇头道,“外人岂能轻易入宫?卑职想来,他只是以此来耀武扬威,意思是随时能面圣,威吓他人听从他的意思行事,不足以信!”
“你还真是……”
朱骥差点儿都快气吐血了。
面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手下,他觉得自己有力使不出。
他在想,就这么个榆木疙瘩般的人物,咋就得到了怀公公的欣赏,还说要培养他来接替我的位置?
遇事他会拐弯吗?
“来人!”
朱骥也不废话,当即大喝一声。
随即便有人从外面一溜小跑进来,恭敬地道:“都督,请吩咐!”
“且去问问,那张家小国舅,从顺天府衙出来后,人往何处去了,现在又在何处!打听清楚再来说!”
朱骥吩咐。
“是!”
那人出去后,朱骥不再多言。
等了大概盏茶工夫,人便折了回来,道:“回都督的话,张家小少爷在离开顺天府衙后,先去了皇庄存放布匹的仓库,随后就直接入宫去了。”
“下去吧。”
朱骥当即把人给屏退。
然后他才看向牟斌,问道,“你怎么说?”
牟斌把头别向一边,就好像个倔强的少年郎一般,道:“就算他入宫告御状,卑职也相信陛下会秉承公义。”
朱骥气极反笑,道:“好一个秉承公义……看来你撞了南墙也不打算回头。既然你觉得张家有罪,那为何在怀公公和覃公公面前,又将有人对皇后出言不敬之事也说了出来?”
牟斌道:“卑职认为,很可能是张家人自己所为,贼喊捉贼。”
朱骥气恼道:“你这是犯了什么驴脾气?锦衣卫上下都要被你给害死了!你可知先前覃公公派人来传话说,让我们不要再理会此事?连覃公公自己都收手了,你竟然……如此头铁要往前冲?你可真是……”
听到这里,牟斌的神色终于为之所动,抬头道:“覃公公为何让我们不再理会?”
“因为连覃公公自己都知道斗不过张家!”
朱骥黑着脸道,“明摆着的事情,这就是个陷阱,乃张家为了那些政敌,所放出来的诱饵,只等着那些鱼自行上来咬钩,结果那群人真着了道!
“反观你呢?这事本来与我们锦衣卫无关,你却非要强自出头,你这是想回报怀公公和覃公公的知遇之恩?
“我看你脑袋已经坏掉了!”
牟斌这下终于有所触动,甚至觉得自己遭人背叛。
我全心全意帮你们平事,结果你们自己先放弃了?
那我的坚持有何意义?
朱骥道:“张家二公子第三次想挽回你,其实该说是第一次,那就是他人去了顺天府衙,而没有直接入宫!
“其实你在得知他去顺天府衙时就该明白,他并不想为难你,否则他直接入宫便罢,为何还要大张旗鼓到顺天府衙闹腾一番?只要他手上有确凿的证据,无论真伪,陛下都会给其撑腰!”
便在此时,门口有人前来通禀:“都督,陛下和皇后馈赠给太皇太后和太后各数百匹刚织好的布匹,两位娘娘要赠送给各自的娘家人,让我们协同调运一下。”
“知道了!”
朱骥随便应了一声,然后回头看向牟斌,摇头道,“你也看到了,陛下和皇后对织布之事非常重视,对这位小国舅宠爱有加,甚至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边打点得明明白白,宫廷织造之事绝对不会停下来的,这关乎内府收入,更关乎黄河河工是否能顺利开启!
“此时谁跟这件事过不去,那就是跟陛下作对,跟大明朝廷作对!你啊你!真是愚不可及!”
“那现在……”
牟斌此时终于感觉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朱骥狠厉地道:“暂时先卸掉你的职务,你回去歇息几日。大兴县衙看押的人,今晚之前全都放回去。就当是拉回来问询了一下情况,得知理在张家一边……
“我们不过是例行公事,早早便放他们回去,没过分为难他们。”
“可是,这……”
“南墙你是撞不倒的!回头吧,牟千户!”
朱骥怒声道,“真以为张国丈和张二公子是大善人呢?你公然与人家作对,人家能轻易放过你?想想自己的妻儿老小!滚!”
牟斌心中憋屈,但还是行礼后告退。
朱骥随即赶紧去找怀恩。
可惜怀恩事务繁忙,他并没有机会见到,只好通过关系,把张延龄入宫面圣之事,如实告知。
而此时怀恩正在司礼监内处置公务。
覃昌在旁,听到张延龄前去面圣的消息后,脸上多少呈现慌乱之色。
“陛下今日与两位老祖宗刚去视察过织布工坊,还现场馈赠了两位老人家部分刚织好的布帛,连太皇太后都夸赞陛下和皇后乃孝顺之人。”
怀恩沉着脸道。
覃昌担忧地问:“为何不见陛下传见吾等?”
怀恩道:“有些事,心知肚明即可,为何要主动揭破,让彼此面子上都过不去呢?陛下对我们这些内臣的期望,仅仅是让我们协助打理好朝事,并非每一件私事都需要我们参与。”
“这……”
覃昌脸色异常难看。
怀恩再道:“照理说,这位张家小国舅应该是知情守礼的人,断不会拿这件事烦扰陛下,但有些事……唉!你留下来,我去看看。”
“您去?”
覃昌显得不太能理解。
“总得有人收场吧?”
怀恩站起身,好像个很负责任的长者一般,头也不回往东宫方向去了。
怀恩抵达端敬殿时,朱祐樘已经离开,只留下张玗和张延龄姐弟二人在那儿说说笑笑。
看样子一点都没有不愉快的情况出现。
“怀公公?”
张延龄笑着打招呼,“陛下前脚刚走呢,您后脚就来了……您老是来传旨的吗?”
“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小国舅请安。”
怀恩笑着行礼。
张玗问道:“怀大伴,你有事跟舍弟说吗?我这边正好要去看看新织出来的布……你们聊吧。”
说完,张玗先往车间里面去了。
“姐,改天给你看新印染的布料。”
张延龄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跟怀公公说完话就走。”
“知道了,记得下次早点儿进宫。”
张玗的话从一个由殿宇充作车间的大门里传了出来。
“怀公公?”
张延龄笑看怀恩,问道,“您不会以为我是来找陛下告御状的吧?”
怀恩惊讶地道:“告什么状?”
张延龄笑起来好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摇头道:“怀公公,我知道这件事不是您吩咐下面的人办的,乃刘吉和杜铭等人暗中所为,跟宫里是有一些牵扯,但主要对象是覃昌覃公公……其主要目的是阻止家父入阁且继续在文臣中占据一席之地,乖乖地去做他的武职勋臣。”
“老朽不太明白二公子的意思。”
怀恩也在笑,继续装糊涂。
张延龄道:“我还知道,锦衣卫朱指挥使和牟千户,一定是先把这件事告诉覃公公和您老,且也得到一定的指示。只是牟千户那边……我不知他为何那么坚持,就……好像是上套了一样,让人难以理喻。”
“二公子,老奴实在不知您在说些什么……”
怀恩继续把自己摆在局外人的立场上。
张延龄笑着道:“我知道,我这样一个小字辈,的确没资格跟朝中各位大人斗,甚至看起来有点儿像是个笑话。”
“二公子,你这般年纪便已经有如此成就,实在不用妄自菲薄。”
怀恩微笑着说。
张延龄对怀恩的恭维毫不在意,继续道:“您老该知道,我怎会在这个时候跟陛下告刁状呢?
“其实不用我去主动揭破,我想明日朝会上,这事怎么都会发酵起来……道理甚至不用我们自己来说明,陛下自然能分清事情的是非曲直,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