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司礼监值房。
怀恩迟迟没有走,就坐在那儿,什么事都不做。
萧敬等人几次进出,怀恩都未加以理会。
一直到覃昌来时,值房内除了怀恩已不剩旁人。
“怀公公,夜深了,您为何还不休息?”
覃昌道,“明日一早还有早朝呢。”
怀恩抬起头来,问道:“让你把事叫停,你做到了吗?”
覃昌先是一怔,随即点头:“我已经决定不再涉及此事,先前被看押的张家门人,日落前都悉数放归回去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怀恩叹道:“我先前以为,张家有个张国丈,日后在朝中便足以呼风唤雨。如今才知,原来张家的未来并不在张国丈身上,而全系于其子延龄之身。”
“您?”
覃昌多少有些没预料到这一茬。
心说,你一个人入夜后不睡觉,连病体都不顾,在那儿冥思苦想半天,就琢磨出这个来?
怀恩道:“今日张延龄入宫,面见陛下和皇后,竟未曾对白天之事有任何讲述。”
“他……没告状?”
覃昌显得很惊讶。
怀恩点头道:“非但没告状,他还说,明日朝会上必定有人将此事揭发出来,届时会引起波澜。
“我本不太愿意相信,但先前,我找人去查问了一下,得知朝中已有不下二十位朝臣,准备明日早朝上参劾张国丈父子二人。这事……就算我们想及时止损,也有人不肯善罢甘休。”
覃昌有些着急,解释道:“怀公公,您一定要相信,这事并非是在下所主使。我对此并不知情。”
“我明白,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明知是必输的局,你没理由还要往前冲。”怀恩道,“但可惜,朝中有些人太过于自信,他们觉得有张氏外戚打人之事做铺垫,就好像拿住了把柄,足以让张国丈以后在朝中无法立足。”
覃昌有些气恼:“必定是刘阁老找人所为。”
怀恩面色平静,道:“刘吉为了防止张峦入阁,可说是煞费苦心,但可惜他把力气用错了地方。”
覃昌谨慎地问道:“要不要找人去点醒他?”
“既然你没上那条船,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怀恩瞪着覃昌道,“刘吉一心防备张峦入阁,却没想到,张峦只是张家招摇在外的幌子,其核心却是张延龄。不过想想也是,以刘吉的造诣,估计只能跟那位张国丈斗斗法,却还斗不过。”
覃昌有些不满道:“怀公公,大可不必如此灰心丧气。张国丈目前只是户部右侍郎而已,影响极为有限。至于那位被你看重的张家小国舅,现在……仍旧只是个市井草民,不足为虑。”
“对。”
怀恩点头道,“将来的事,自然会有将来的人应付,无需咱多操心。不过也好,朝中更新换代,差不多快结束了。”
覃昌茫然地道:“在下不明白您老的意思。”
怀恩脸上多少有些欣慰之色:“如今朝堂上,要比谁能得到陛下的信任,以前我们这些内官,比外面的人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但如今……或是将来,能跟那位小国舅斗法的,只能是刘吉退下去后,接替他的人。”
“乃……徐阁老?”
覃昌好似明白过来。
怀恩面带欣慰之色,点头道:“东宫讲班已经在朝中崛起,再不是以前万安、刘吉和尹直等人能只手遮天的时候。
“东宫讲班中,忠直之人众多,他们既有能力,又有手腕,断不会容许外来势力涉足礼法传承。所以说,你可以放手了。”
覃昌松了一口气道:“是啊,在下确实太过心急了些……有些事,本不该我来担心的,实在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怀恩摇头:“我的意思是说,你该想想如何体面地退下来。经此一事,你以为所做一切,能瞒得住张家人吗?
“陛下要的是绝对的忠诚,眼下看来,在忠君这件事上,我们做得还嫌不足,我们自己的小心思实在太多了。”
“什么?”
覃昌显得难以理解。
我们为了防止外戚乱政,维系大明皇族的利益,殚精极虑找张峦的麻烦,竟成我们的过错了?
怀恩起身道:“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主动向陛下递个请辞奏疏,君臣间或还能做到好聚好散,否则下场不好说。”
说完,怀恩深深地看了覃昌一眼,然后就像是要跟对方划清界限一般,头一撇,朝门口径直而去。
张府,别院。
张峦坐在堂屋里,翘着二郎腿,手上拿着个茶碗,里面却连一口茶都没有。
“儿啊,明天为父就要去朝堂上舌战群儒了,你不打算给为父好好指点一下?”张峦嘴上求策,但脸上神色却很平静,就像个没事人一样。
主要是……习惯了!
张延龄道:“有什么?无非是见招拆招呗……或许准备了半天,结果人家却不出招,那不是白准备了么?
“我一直在想,怀恩整人的手段花样繁多,有点儿防不胜防的意思,或许明日咱的所有准备都用不上呢?”
张峦也是一脸难色:“斗覃昌,我心里还有点儿底,可人家怀恩是什么水准?你又不在旁,我能斗得过他吗?”
张延龄笑着宽慰:“这次你的对手,既不是怀恩,也不是覃昌,而是刘吉和杜铭他们。明日朝会上,或许怀恩和覃昌还会替你说话呢。”
“啥意思?”
张峦皱眉道,“你刚才不还说,我准备的用不上?你说的想想就不靠谱,怀恩和覃昌一边害我,一边又帮我说话,这是两面三刀吗?”
“爹,今天的事发生后,你没发现怀恩和覃昌完全置之不理吗?其实从头到尾,只有个锦衣卫千户牟斌出头,后面他自己也服软了,关在大兴县衙的人都给咱放回来了。”张延龄道,“我在想,这件事发生后,怀恩一定想弃车保帅。”
“他弃谁?刘吉?还是杜铭?”
张峦问道。
“当然是把覃昌放弃了呀。”
张延龄笑着说道,“你以为覃昌先前在怀恩生病的事情上着着实实坑了他一把,怀恩能善罢甘休?要是覃昌做事能顺他心意还好,一旦不顺,覃昌绝对会先倒大霉!”
张峦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道:“嘿,你小子怎么越说越邪乎了?你先前还说覃昌只是被人当枪使,幕后元凶是怀恩呢!”
张延龄道:“这两种说法不冲突啊!怀恩把覃昌用完了,发现效果并不好,当然会立即舍弃!
“话又说回来,要是覃昌水平真有多高的话,当初也不至于会被韦泰窃占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更不会有你崛起的机会了。”
张峦有些不明所以,皱眉问道:“覃昌怎么说也是当过印公的人,真这么无能吗?”
“爹,他无能与否,无关大局。其实之前朝中最有话语权的始终是李孜省、梁芳他们,你觉得先皇时,有人把覃昌当回事吗?哪怕他是司礼监掌印!”
张延龄笑着问道。
张峦一甩袖道:“我上哪儿知道去,最近我又没见过李孜省……不是要避嫌吗?话又说回来,也是他回报我的时候了。”
张延龄扁扁嘴道:“爹,你不是说帮朋友吗?帮朋友就为了得到回报?”
“你不懂。”
张峦摇头道,“如果没什么要提醒的,那为父先去睡觉了……放心,误不了事,大不了明天我在朝会上装傻充愣,若实在应付不了,就让人把你叫去舌战群儒。”
张延龄笑道:“这次的事,虽然到目前为止,基本上都是我出面,不过应付朝堂事,还得爹你亲自上阵不可。让个稚子跑朝会上去跟人争论,始终不像话。”
“哼!”
张峦冷哼一声,问道:“你去跟怀恩他们理论时,怎没觉得不像话?行了,行了,你先回去歇息吧,让为父好好冷静冷静。”
“爹晚安。”
张延龄笑着挥挥手。
“没安好心。”
张峦瞪了儿子的背影一眼,道,“今天光折腾你爹我了!你小子倒是在人前出尽风头!”
翌日一早。
张峦收拾心情入宫。
没等进宫门,趁着臣班列队时,徐琼赶紧靠了过来,问道:“来瞻,今日朝会上或有对你不利的风向……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张峦一副开天眼的姿态,问道:“是为昨天我家下人打人之事吗?”
“好像真是这个!”
徐琼点了点头,随即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京师之地竟发生这种事?天子脚下,一举一动都受到别人的关注,你居然纵容家里人做出这么大的事情……这可不像你平日的作风。”
“咦?我之前很谨慎吗?”
张峦一脸好奇地问道,随即摆摆手:“也罢。明说了,就是别人上门来滋事,吾儿迫不得已,只能派人收拾局面。由始至终我都不知情,一直到昨夜……才偶有听闻。”
闻听此言,徐琼有点儿干瞪眼的意思。
你张来瞻怎么回事?
这是要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你儿子身上吗?
卖儿子卖得这么彻底?
弃车保帅?
徐琼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一下,随后才道:“此事很可能关乎到宫里织造之事,而宫中的织布作坊一旦被叫停,对你声望的打击可不小。”
“停不了。”
张峦摇头道。
“为何?”
徐琼不知道张峦哪儿来的这种迷之自信。
张峦分析道:“我儿发明创造的纺织机,比外边普通的纺织机效率不知道提高多少,一天下来能多织不少布。
“放着如此大的财路,陛下有什么理由不继续做下去呢?我倒是在想,今天到底会有多少人出来参劾我?
“非要跟我过意不去吗?”
徐琼多少有些无语,心说,我这是找了个什么盟友?
这么不着调吗?
“总归你小心些为上。”
徐琼警告道,“那群人毕竟是先上门闹腾,出了事,他们自己也难逃干系,就以如此口风跟陛下申诉便可。”
“知道了、知道了。”
张峦不耐烦地摆摆手。
张峦随着人流进宫。
过了午门,才走了几步,覃吉老远便向他招手。
等文臣臣班向前,张峦接近后,覃吉快步迎了过来,招呼道:“张先生,咱借一步说话好吗?”
张峦不满地道:“覃公公这是干嘛?我这边还等着上朝被人围攻呢……你是打算提前把我支开吗?那就算有道理,我这边也说不清了。”
“不是……”
覃吉赶紧解释,“是陛下今早从怀公公那听说了昨日之事,想趁着早朝前,请您过去问个清楚。”
“怀公公?”
张峦皱眉。
覃吉好奇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怀公公宅心仁厚,他也为您府上的事而担忧呢,正想着如何令此事大事化小。”
“是吗?”
张峦摇头,“我要的可不是什么息事宁人,我想跟人好好理论,辩个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