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日落时分,刘吉府上。
兵部尚书杜铭,给刘吉带来张家打人的消息。
“动了棍棒和板砖等物,据说现场极为惨烈,有不少书生被打得头破血流……顺天府派人将行凶者锁拿至大兴县衙关押,锦衣卫也亲临现场,却拒绝问案。”
刘吉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冷笑道:“是不敢过问吧?”
杜铭道:“再怎么说,那也是皇后的娘家人,且到底是有人先上门滋事,按以往的规矩,官府多半都会和稀泥,让双方和解。或是随便拿出一二人,判个流徙的罪名,便不再往下追究。”
刘吉皱眉不已,问道:“你也认为应当如此了结?”
“这……”
杜铭显然不想过多牵扯其中,谨慎地道,“刘阁老,您让在下所行之事,在下已遣人完成,甚至于比您预先设计的还要顺利。到现在,您不会还要再做什么,甚至是把差事派到在下身上吧?”
刘吉嘲讽道:“怎么?这就想脱身了?”
杜铭不言语。
这算是上了贼船吗?
先前让办一件事,现在自己帮他办完了,却想让我接着给你干活?
刘吉看出杜铭脸色多有嫌弃之意,冷冷道:“张家是打人了,性质极为恶劣,但也得让陛下知晓,让朝堂上下知晓,如此才能让张来瞻无法在朝中立足。”
杜铭为难道:“打人的是他的家人。张氏主家从上到下一直都未现身,这件事他们完全可以把责任推给下面具体办事的人。若陛下稍加偏袒,就算是把案子放到刑部来,也追究不到张国丈身上。”
“总归败坏了他名声。”
刘吉道,“为官多年,你难道不懂威逼利诱那一套?只要人进了刑部大牢,就没点儿手段让案犯招供,乃是张家父子授意所为?”
“这……”
杜铭闻言不由皱眉。
感情你想让我继续陷害和栽赃张家?
刘吉冷笑不已,道:“没有东家授意,一群打杂的喽啰,敢对堂堂国子监监生下狠手?敢在京师之地做出群殴伤人之事?事出了,就算不是张家父子授意,也得是!不然引起如此纠纷的目的是什么?”
杜铭道:“刘阁老,您有什么安排,明说了吧。”
“找人参劾张家父子!”
刘吉道,“不用你亲自参劾,你去找言官。六科的言官,你认识不少吧?若是他们闻听京师士子被打,会不会义愤填膺?都是读书人,必定是想方设法回护,而外戚……就算是同殿为臣,那也是两条道上的人。”
杜铭问道:“就只是参劾?”
“不但参劾,还得告御状!”
刘吉继续道,“把事闹到朝堂上,让言官在朝会上对着陛下和文武群臣义愤填膺去陈述事实,让张峦和他儿子名誉扫地,从此在臣僚间抬不起头来!”
杜铭见刘吉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越说越激动,有些无可奈何,问道:“真要把事情做那么绝吗?一旦在朝会上提出来,事态扩大,可就不好收场了。”
刘吉问道:“怎么,你还替张来瞻担心起来,怕他不好收场?”
“连我们自己,怕也不好收场。”
杜铭苦着脸道,“再怎么说,那也是皇后娘家人,以目前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只怕是……”
“既是外戚,那就该去五军都督府任职,跑来文班作甚?大明的外戚,从来都无权过问朝政,这是太祖皇帝早就定下来的规矩。”
刘吉气恼道,“好么,他一个外戚,不过读了几天书,现在既当侍郎,还想入阁!他把手伸得那么长,就该知道有朝一日会遭来反噬!”
杜铭问道:“真不留情面了?”
刘吉怒道:“留情面作甚?那位万阁老,不也曾与张来瞻交好?万阁老退下去时,他可曾为其说过一句话?或还在背后暗中攻讦呢!
“这件事,你干还是不干?你不干,我自会找人,但别怪出了事我不帮你。可别为了个昙花一现即将失势的外戚,而分不清缓急轻重。”
杜铭心想,我是具体经手的,还能不知情况?
看样子,那张国丈真就可能一蹶不振,但就是……
说不出的奇怪。
你刘吉马上要风光了?
但看你这衰样,怎么都不像啊!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在下照办便是。”
杜铭无奈道,“可一旦此事出现反复,上奏此事的言官肯定要倒霉,连在下或也会被追究责任。”
“没事,有我给你兜底,怕什么?”
刘吉显得很讲道义的样子,道,“你只管去做,一切由我给你做主!文臣此番乃共进退!就连那些新晋的翰林官,也不会容忍张来瞻胡作非为,此番我们算是同仇敌忾!”
东宫,端敬殿。
曾经朱祐樘夫妇所住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宫廷纺织厂。
此时朱祐樘夫妇,正在陪同周太后和王太后过来参观,展现一下纺织厂取得的成就。
“皇祖母、母后,你们看,这些就是今日一早织造出来的布,堆放在那边,等天黑之前,就会派人运出宫门,找专门的地方贮存。”张玗作为纺织厂的负责人,由她来给周太后和王太后讲解。
周太后上前摩挲刚纺出来的布匹,好奇地问道:“一天不到就织这么多?数量有些惊人啊!”
张玗笑道:“这还只是一个车间织出来的量。就是眼前这些人。”
朱祐樘也在一旁解说:“现在已经有了三个车间,四百多宫女在这里织布,只是白天一班,入夜后并不会进行纺织。等下一批棉麻运过来,再添置些织布机,到时就可以日夜不停,一年下来能织不少布呢。”
“呵呵。”
周太后笑道,“你们小夫妻俩还挺下力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是在民间呢。”
朱祐樘道:“其实孙儿没有参与太多,都是皇后在弄,孙儿只是偶尔过来看看。不过以孙儿想来,能为朝廷节约开支,甚至能积攒一些帑币,为接下来的黄河改道筹募经费,便是善莫大焉的功德。”
王太后打量堆砌成小山一样的布匹,好奇问道:“为什么都是白布,不应该有色彩吗?这布料,能做成衣服穿吗?”
张玗道:“母后,是这样的,这些布出了宫门后,会找地方印染。也是找了专门的匠人,他们把布匹印染好晾干,便可以直接放到市面上变卖,或者运到西北,为将士们过冬提供衣物……里面塞上草棉,就是一件上好的棉服。”
“倒是挺好的。”
王太后不由笑着点头。
张玗赶紧给丈夫打个眼色,似乎夫妻俩之前接待参观前,就做过些商议。
朱祐樘马上会意,说道:“皇祖母、母后,我这边让人准备了一些布料,都是已经印染好的,自家织造印染出来的,稍后便会送到你们宫里,任凭你们使用。”
“那怎么行?你织布,是为国家,怎可为私利呢?”
周太后本来笑容中带着些许敷衍,听到这里,嘴角微微咧开,显然开心得不行,但她嘴上就是不想承认。
朱祐樘道:“织出来的布,本就是为皇室所用,正好让皇祖母和母后先试试,看是否结实耐用……说起来,还劳烦两位长辈呢。”
“瞧这话说的。”
周太后回头看着儿媳妇道,“你这孩子,真孝顺啊。来瞻的闺女,也孝顺。家教好。你看人家夫妇俩,锦瑟和谐,说话都这么中听。”
王太后心说,你这是讽刺谁呢?
他们锦瑟和谐,意思是我这里不和谐呗?谁不知道当初你儿子宠信万贵妃,咱这个媳妇也得靠边站,怪谁呢?
“是啊,太皇太后。”
王太后嘴上赶紧应承。
朱祐樘道:“皇祖母和母后以后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说,这边因为织布,一时间内府储银增加不少,宫里总算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了。”
周太后感慨道:“过点儿苦日子也好,不用大手大脚,咱得为天下人做出表率。你们夫妇做得就很好。”
张玗显得很乖巧,行礼道:“多谢皇祖母夸赞,这都是晚辈应该做的。”
“那好、那好。”
周太后说话间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了下朱祐樘,“往我那儿送多少布?”
“四百匹。”
朱祐樘道,“皇祖母回去时顺便带上吧。”
“这么多?用不上……”
周太后没想到,孙子出手还挺大方。
虽然周太后平时不缺衣少食,但手头用什么,那也得看宫廷的调配,一下给她这么多布,她竟然有些不适应。
朱祐樘道:“有了这批布,皇祖母手头也宽裕些,无论是用于赏赐,还是当做礼物馈赠谁,出手都很方便。而且说起来也好听,毕竟是自家织的,没多少本钱,用的也不是内府的帑币。”
周太后感慨道:“不得不说,你比你父皇强,我一直觉得他很孝顺了,但跟你比……唉!”
“皇祖母千万别这么说,父皇乃是至善至孝之人。”
朱祐樘连忙道。
“好好好。”
周太后笑道,“你孝顺这点,就承自你父皇,是个好孩子。有什么麻烦,就跟哀家说,哀家想倾尽全力帮忙。”
“不敢多劳烦皇祖母,孙儿这边自能应承,身边还有不少人可以帮忙呢。”朱祐樘道。
周太后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一道缝,又望了正跟王太后讲解织布机工作原理的孙媳妇一眼,感慨道:
“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越看你们小两口,越觉得羡慕。本来哀家还说,你得多纳妃,早些诞下皇嗣,但现在看来……着什么急呢?小夫妻俩好似在蜜罐里一样,我可不想当这坏人。”
朱祐樘期期艾艾地道:“皇……皇祖母,这件事……还是……不要再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