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靠近徽州商馆的一处茶寮内。
张延龄跟秦昭相对着坐下,名为喝茶,实则商讨眼下的局面。
“……你们徽商这次损失应该不小吧?”
张延龄处之淡然,就像事不关己一般。
秦昭面色谨慎:“一点儿损失不算什么,就怕背后主使者针对的不是徽商,而是二公子和令尊。
“最近一段时间,有不少徽州商贾被顺天府的人扣押,先前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银钱往来,全都被捅到了官府去,声誉损失巨大,令不少商贾焦头烂额。
“很多人甚至决定跟妾身划清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张延龄诧异地问道:“就算是经商的,也不能如此势力吧?”
秦昭叹息道:“总有人为逐利选择明哲保身,甚至做那临阵倒戈之事。不过这些人以后恐很难在这个行当立足。
“不过眼下说来,还是京师本地商贾,尤其是跟王公大臣有关的那些人,与官府的走动更为频繁,甚至有可能已经合流了!”
张延龄问道:“秦当家,此番你损失多少?”
“没多少。”
秦昭摇摇头道,“左右不过几个货仓的货罢了。”
张延龄冷冷一笑:“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张家也难独善其身。生意场上的事,我便用生意场的手段来解决,而不想牵扯到家父身上。就是不知,秦当家是否愿意与在下共进退呢?”
“什么?您想自个儿解决?”
秦昭显得很意外。
明明就是外戚勋贵,你父亲还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权臣,更是皇帝宠信有加甚至偏听偏信的岳父。
遇到事情,竟不想走以权势压人的路数?
却想自己解决?
就算你营商水平再高,且你真有能力把事情解决……为什么放着阳光大道这种捷径不走,而专挑羊肠小道给自己制造难度呢?
正说着话,张鹤龄气喘吁吁从外面跑了进来,显得很着急:“老二,可算找到你了!你怎在这里与人闲聊?
“咱城外的工坊出事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人聚拢过去,似乎是要挑事儿。工坊的人很着急,遍寻你不着,只好到锦衣卫衙门找到我……你可真是让我一顿好找啊!”
张延龄笑着对秦昭问道:“秦当家,你是早就知晓有这回事,故意把我支开?”
秦昭一脸担忧之色:“只要您不出面,那些工坊完全可以挂在妾身名下,说是我们徽商的产业……如此一来,对您和令尊的名声不会有任何损害。”
“唉!你可算得上是用心良苦。”
张延龄又回头对张鹤龄道,“大哥,你着什么急?工坊那边还有柴先生撑着呢……以他的才能,骂人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或许不行,但讲理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再加上我还安排有人手保护,怎么都不会出问题的。”
“我靠!”
张鹤龄听了弟弟的话,马上淡定下来,爆了句粗口后,埋怨道:“你早点儿说啊,我还以为你没防备,被人欺负上门了呢……要是工坊被人拆了,导致我以后的零花钱断掉,我可拿你是问。”
张延龄辩解道:“喂,大哥,那些银子只是小弟私人对你的馈赠,可不是你的分红。你得分清楚。
“别以为伸手跟我要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嘿,做兄弟的,算计那么多干嘛?”
张鹤龄覥着脸道,“我的不都是你的么?你的也都是我的,有什么好说的……”
张延龄不再理会这个不要脸不要皮的大哥,转而看向秦昭,主动发出邀请:“既然秦当家早已知晓有此事,这里距离崇文门也不远,不如咱过去瞅瞅?”
“您真要去?”
秦昭蹙眉道,“前去闹事的人,必定是有所仗势,也必然会拿工坊背后的主人身份说事……要是你们张家牵扯上欺行霸市等无端的罪名,就算能应付过去,但在名声上……”
张延龄笑道:“我做的是什么生意?无非是生产纯碱、琉璃和香皂等物,我欺什么行霸什么市?话说这京师有一家跟我做的生意一样吗?”
“这个……”
秦昭一时语塞,随即便想明白了,点头道,“道理是如此,但就怕那些人无理取闹。听说此番不但京商,就连晋商和鲁商等也都站在了对方一边,他们见风使舵,如果被他们找到理由,只怕是……”
张延龄冷笑道:“其实,就算你们徽商也参与其中,我这边也不怕,只要秦当家你没参与进去就好。”
张鹤龄在旁也是一脸无所谓:“就算咱们家欺行霸市了,怎么着吧?他们不服,来找我!老子让他们好瞧……嘿,不知道我姐夫是谁,是吧?一准儿让他们知道锅儿是铁铸的……”
秦昭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反倒安心下来。
心说,这才是你们张家人应该有的风范嘛。
就是要拿出这种恬不知耻的外戚姿态,这才是我归附你们张家的理由!如果你们张家做事老喜欢跟人讲道理……就怕……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啊!
既想要赚钱,还想要个好名声,在这年头还是太难了点儿!
张家兄弟,与秦昭,还有徐恭等几个扈从,一起步行,前往崇文门外的集市区。
路上,秦昭将情况大致说明。
这也是为了让张延龄有所准备。
但实际上张延龄根本就无须准备,因为他早就做好应对方略,甚至跟柴蒙那边提前打好了招呼……
这次的事情上,柴蒙已经决定彻底追随张家,至于柴蒙背后的山西商贾……不好意思,柴大公子的宗旨就是帮理不帮亲。
另一边。
正在家中休养的李孜省,从庞顷口中得知,有官府中人联合在京商贾,要去找张延龄工坊的麻烦。
“哎呀,茶水凉了,快给我换一壶新茶过来。”
李孜省使唤道。
庞顷道:“二公子才华过人,确实不假,但这次的事怕是不太好应付。因为要跟二公子交手的那帮人,是不会跟他讲道理的……看准的就是张家外戚的身份,不能与民争利,所以……”
李孜省打量过去,扁扁嘴,不屑地道:“炳坤啊,你是瞧不起来瞻,还是瞧不起延龄?”
“我……”
庞顷有些无法招架。
李孜省笑了笑道:“什么欺行霸市,无非是想攻讦张氏在皇宫内织布这件事……刘吉水平太次,官场权谋净走一些下三路的招数,为人所不耻。”
庞顷道:“您看,是否需要找些市井中人,反过头去闹事?”
“说说你的计划。”
李孜省感兴趣地道。
庞顷凑上前,小声说:“既然有人跑去张氏的货栈和工坊闹事,那咱就在京师找一批带有江湖匪气的家伙,跑去横插一脚,大肆破坏,不让人知晓与张氏有关即可。”
李孜省道:“你这不是添乱吗?有官府背景的人去张氏名下的产业闹事,结果被打了,旁人能不说是张氏派人干的?”
“我们是去闹事。”
庞顷耐心解释道,“就是……两不相帮,砸张家的东西,兼打前去闹事的人……这样谁会认为这是张氏找人干的?
“且当时咱不跟张氏的人解释,等回头我再找二公子澄清。”
“嘿嘿……”
李孜省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庞顷不明所以,问道:“道爷,你倒是说,这主意行不行啊?人随时都能叫来,现在赶过去,完全来得及。”
“人家缺你这点儿人手?”
李孜省笑着道,“不过你脑袋瓜倒是挺灵活的……这确实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不过听上去,更像是个搅屎棍。”
“道爷,您不同意,也不带这么埋汰人的吧?”
庞顷瞬间有些不高兴。
我帮你去还人情债,你居然说我是搅屎棍?
李孜省道:“之前来瞻救我,二公子可说是既出力又出人,忙前忙后,堪称重情重义……如果我在知悉他身处危难的情况下,袖手旁观,你说是不是不太好?”
庞顷解释道:“敝人以为您只想报恩张国丈,对其他事情都漠不关心,所以才把此等事揽在自己身上,此番不过是照例来跟您请示一下。”
李孜省摆摆手,道:“张家父子,有时候得分开看,来瞻那边喜好什么,我一清二楚,完全可以满足他,至于二公子嘛就未必了,难得有个报答的机会。
“再说了,这次有人针对我,也就是针对张氏。只要影响来瞻的名声,也就是在破坏我的前途,甚至是影响我的身家性命,咱不得不打起所有精神跟他斗!”
庞顷心说,我靠,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我还以为你心大,觉得那只是市井逐利之事,不想掺和进去呢。
李孜省道:“正好,老在家里猫着也不是个事儿,出去走走,顺带欣赏一下小国舅如何智斗一群憨货。”
“也不能太过小觑对手。”
庞顷赶忙提醒。
“怕出事?那就准备充分点儿,把你的人全都叫上。”
李孜省道,“用不着便罢,用得上的时候,就给我冲上去打砸抢。别说什么两不相帮,就得可劲儿说是那群闹事的人请去的,想要对张家不轨……我再通知一声顺天府,到时有一个算一个,全他娘的逮回去。
“不是要去讲理,败坏张家小国舅乃至来瞻的好名声么?我就得让他们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天子脚下乱纲常?还有没有王法?”
庞顷笑道:“道爷,如此一来陛下必然龙颜大怒,重惩前去张家捣乱的人及其幕后指使者,还是您狠啊!”
李孜省一甩袖道:“虎落平阳被犬欺……贫道最近闲得慌,不跟权臣斗,改而跟一群市井小民斗,他们哪个玩得过我?”
“也对,上林苑和钦天监那种小地方,实在屈您老的大才了。”庞顷恭维道。
“哼!”
李孜省轻哼,“都是他们逼的。”
城外工坊。
一群负责营造的匠人和里边做事的工人,此时乱成一团。
手上的活计都暂时停了下来……
因为没人告诉他们要如何应对这种突发情况,他们只是来此打工的,并不负责为张家解决麻烦。
合同工就做合同工的事。
在张延龄这里,雇佣关系很清楚,且明码标价合情合理,从来不用签什么卖身契。
“时候差不多了。”
柴蒙看了看外面太阳的位置,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手一挥道:“走,出去跟他们会会。”
帐房老王为难道:“先生,二公子没来,这么出去,会不会太过冒失?”
柴蒙道:“真得什么事都靠二公子么?那还要我等作甚?我大小也是个生员,还应付不了几个市井之徒?
“听好了,你们今天都在旁看着,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许出手。后门腾开出路后,你们便从后门离开,这里就交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