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吉府上。
杜铭等了很久,总算才见到刘吉出来,而此时这位主人家脸色还有些憔悴。
杜铭心说,这刘阁老内心在承受什么折磨?莫非他是替李孜省感觉到不值,甚至觉得惋惜?
“怎么样了?”
刘吉坐下后便问道。
杜铭见刘吉不跟自己见外,便重新坐了下来,回道:“刑部刚收到风声,说是银台司的李道长已经从诏狱里出来了,归家休养。不过眼下他卸任了银台司的差事,替朝廷打理上林苑和钦天监。”
“他……没获罪吗?”
刘吉脸色明显可见的紧张。
杜铭心下又在琢磨。
这李孜省被下诏狱之事,莫非是你刘吉在背后策划的?
眼见事情不成,你紧张不已,生怕被李孜省报复?
杜铭皱眉道:“说来也令人惊奇,虽然李孜省后来确实有辅佐新皇登基的功劳,但最初他的确是曾跟梁芳、韦兴等人一道卷入到易储风波中,能如此收场,只能说陛下宽仁吧。”
“什么陛下宽仁,分明就是张来瞻在背后力保他!否则以他的罪行,死十次都够了!”刘吉近乎是气急败坏地嘶吼。
杜铭看到刘吉如此状态,心里不由鄙夷,暗忖你这个首辅阁臣还真是一点儿胸襟气派都没有。
说好的大气量哪里去了?
随即杜铭便试探地问道:“刘阁老,您先前说过要针对张国丈……莫非李道长的事也是您在背后……策划?”
“李孜省具体犯了什么罪,乃东厂和锦衣卫负责调查的,几时轮得到我出手?”刘吉扁扁嘴,随即一脸神秘地道,“但这几件事,却都是相辅相成的。”
“明白了。”
杜铭旋即就会意过来。
刘吉既然安排了他杜铭在朝中攻击张峦父子,想必也会暗地里跟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做过沟通,从不同角度去打击张峦在朝中的势力。
对李孜省开刀,可说是对张峦下手的其中很重要一步棋。
刘吉老脸上满是横皱,问道:“你明白了何事?道来听听。”
杜铭一怔,没想到刘吉还挺较真儿,便道:“您看情况是不是这样?李孜省在朝中名声向来不佳,尤其是在士林中,可说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张国丈出手帮他,不就等于是自断前程吗?他帮了李孜省,还有脸入阁?”
刘吉脸色稍微宽解了些,问道:“那就要问问你了……张峦这次在案子中的表现,是不是处处替李孜省说话,维护其利益,甚至是公然违背朝廷法度,有意宽赦李孜省?”
“这个……”
杜铭想了想,摇头道,“并没有。倒显得公事公办……在他的威逼利诱下,李孜省很快就原形毕露,该交待的不该交待的,一并上报。就连大理寺的冯贯对此也无丝毫意见,甚至还觉得张国丈是在秉公执法。”
“他娘的!”
刘吉忍不住破口大骂。
杜铭心中悚然,心说今天真是活见鬼了。
堂堂当朝首辅,为了个外戚竟在人前公然骂人,还骂得这么……直接?
“他可真能装。”
刘吉补充道。
杜铭却摇头:“瞧着倒也不像,在北镇抚司大堂,张峦跟李孜省就有关案情,还产生了一些矛盾,互相有攻讦和诋毁之意。”
刘吉皱眉不已,喝斥道:“你糊涂啊,当了这么多年的差,难道不知道他们是在人前演戏,惺惺作态吗?”
“我看未必。”
杜铭感慨道,“若是一般市井中人,或真就是装模作样,但这可是涉及皇室易储的大案,就算张国丈再糊涂,他也不会还想着跟李孜省上同一条船吧?且这条船随时可能沉没!此时不应该是……各奔前程么?”
刘吉斩钉截铁道:“相信我,他们就是在人前做戏。”
杜铭苦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你官大,你是权威,你说是啥就是啥呗。
“刘阁老,您看下一步,咱该如何做?”
杜铭问完又道,“有关栽污徽州商贾之事,现在已做过调查,工部那边实在推进不下去了,因为户部完全不予配合。
“目前京师舆论对工部和刑部极为不利,甚至市面上布匹的价格重新涨回去了,甚至有京师坐商认为,朝廷有意要行欺行霸市之举。”
刘吉皱眉质问:“帮他们大把捞银子,他们竟还敢反咬一口?”
杜铭道:“查过徽商,发现他们跟张家的联系并不紧密,倒是听说张家自身有营商的渠道,但似乎也非张国丈亲自所为,而是他儿子……”
“对,就是这个儿子!”
刘吉一脸急切地道,“他的小儿子,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张延龄?”
“是。”
杜铭道,“前两天北镇抚司衙门审问李孜省,此子恰好也在。”
刘吉冷笑不已,道:“那还等什么?突破点就在此子身上。下一步就是告上朝廷,说此子与徽州商贾勾连,欺行霸市,使得市面上各种货物被垄断,以至于百姓怨声载道,乱了纲常法度,还有什么……你自己琢磨,总归要把这件事说得严重些。”
杜铭战战兢兢,赶忙推卸责任:“这……怕是不好办啊!毕竟没什么实际证据……再说张延龄具体做什么行当,暂且都不知,还怎么栽赃陷害呢?”
刘吉怒声问道:“徽州商贾都做什么行当?”
“他们做的行当可就多了。”
杜铭赶忙介绍,“尤其是官盐,粮食,还有茶叶,以及木石料……哦对了,布匹,这是最近京师热论之事,毕竟宫里已经在组织宫人织布了,民间对此反应很大。”
刘吉轻哼道:“徽州商贾做什么行当,就说他张家在垄断什么行当!什么米粮布匹,官盐药材,只要有的,张家都想欺行霸市,进行垄断,准没错!”
杜铭惊讶地问道:“那要是仔细调查后,发现啥没有,又该怎么办?”
“这种事,谁会去查?”
刘吉笃定地道,“以官家的身份营商,这本就是大忌,不指出来还好,但凡形成舆论风潮,那就是欺行霸市,定会让其名声扫地!
“届时让京师坐商联合起来,去徽州商贾府上闹,就说徽商配合外戚欺行霸市,断了他们的前途……
“让那些京师的坐商都提前换上平民的衣服,装作是市井百姓。只要闹起来,官府就得掺和进去。别的不说,从顺天府到兵马司,都是咱的人,难道还怕没人为他们做主吗?”
杜铭听到这里,顿时觉得心惊肉跳。
“刘阁老,查几个徽商,兴不起大的波澜,但要是把张家也牵扯进去,那可能……事情或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杜铭显然是那种怕事的存在。
对杜铭来说,他要的是平安落地,回老家安心养老。
而眼下刘吉却教他,要把事情闹大,最好搞得京师鸡犬不宁,掀起滔天的巨浪。
刘吉轻笑道:“你不会以为到现在,除了我,还有人会保你吧?以你的年岁,是该想想退下后是安享晚年,还是在牢房里渡过了!
“先皇时的旧臣,没谁敢说自己是干净的。你能跟李孜省一样,有人替你撑腰,为你化解灾祸吗?”
杜铭听到这里,内心忍不住一阵发愁。
这都被刘吉给威胁上了!
刘吉道:“这世人通常都很好糊弄,只要让百姓知晓,这权贵外戚之家与民争利,那就会被认为是鱼肉百姓,自然会群起而攻之!
“到时就算张来瞻报复你,你也可以说是为民发声,为百姓做主!你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士林中也会流传你勇斗奸党外戚的名声。这不很好吗?”
杜铭心想,你咋不跳出来勇斗奸党呢?
让别人出头,你却隐身在幕后享受胜利果实?
“再说了。”
刘吉继续道,“我们的目的也不是让张来瞻彻底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只是让他声名狼藉,再也无脸入阁。想来,他断不会为此而做那鱼死网破之事。放心就好,你已是刑部尚书,没人能动得了你!”
杜铭为难道:“就这么公然去跟一个得宠的外戚作对,我觉得……实在犯不着。”
“谁说让你去作对了?你只是找人参劾张峦的小儿子而已!张峦这属于纵子掠夺民财,甚至让他儿子把魔爪伸向皇宫,让宫人来为其谋财。你要分清楚立场,你是站在百姓这边的,是站在朝中清流士林这边的……”
刘吉起身,挥斥方遒,“李孜省之事,正好他也卷入其中,咱就派人再去传播一下张来瞻的恶名,就说他跟李孜省狼狈为奸。再去陛下那里参劾一番,我看他们怎么收场!”
司礼监内。
这天早晨怀恩才刚到值房,便把覃昌叫到一边,从怀里拿出一份联名参劾张峦之子欺行霸市的参劾奏疏,摇头道:“赶紧罢手吧。”
覃昌惊讶地问道:“怀公公,您这是……?”
怀恩道:“说难听点儿,你们根本就不是张国丈的对手,他做事非常有分寸,且他是国丈,背后有陛下和皇后撑腰……如今陛下跟皇后之间如胶似漆,你们怎可能扳得倒他呢?”
覃昌摇头道:“不知怀公公您在说什么?这是何物?”
“有人参劾张家父子的。”
怀恩厉声喝问,“难道你不知情?”
覃昌道:“倒是听闻过,张氏之子张延龄,连同徽州等地商贾,在京师做一些欺行霸市之举,具体是何,模糊不清。”
怀恩问道:“那你可知晓,那张延龄做的具体是何行当?如何欺行霸市?今年官盐的买卖,张家父子可有牵扯其中?”
“身为户部右侍郎,张峦怎么可能……”
覃昌说到这里,发现自己可能说漏嘴了。
言外之意,他在心中已经认定张峦牵扯到官盐盐引的发放,利用户部的关系,为其家族谋取私利。
怀恩摇头道:“你们对张氏父子的作为,所知还是太少了,且在出手之前都不调查清楚,竟就这般武断的么?
“以陛下的性子,莫说是如今只是一些捕风捉影之事,哪怕是证据确凿,或也不会多加理会……我只怕,你们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把自己也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