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工坊外,此时已经聚拢了大批人。
晋商、京商和鲁商,正是这批闹事者的主要发起者,百来号人全都换上了短衣、小帽等平常服饰,号称是前来围观的百姓。
京城士子有不少被挑拨前来跟外戚张家“讲理”,他们被顶在了人群前头。
真正的百姓占总数或许连三成都不到。
且就算真有跑来看热闹的,也多为左邻右舍,他们平常受了工坊的一些恩惠,对于张家并没有太多的抵触情绪,更多是来瞧个究竟。
随后而来的是本地坊正。
他带着一些从地方上临时招募来的丁壮,态度相对中立,主要是为了维持秩序才出现在此。
因为坊正生怕闹出什么乱子,尤其知道这里是外戚张家的产业,如果真出事的话,本地坊正很可能要背黑锅。
“尔等何人?来此作甚?”
坊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有着秀才功名在身,带着人挡在了人流前面。
在京但凡当个闲差,能称之为乡老或是乡绅、乡贤的,必定有一定的出身背景,且能在官府那边吃得开,还要家大业大在本地有根底,上下疏通关系皆有门路才可。
一名三十来岁穿着身直裰、头戴方巾的清瘦男子主动挤开人群上前,招呼道:“这位是徐坊正吧?早就听闻您的大名……今日乃我们跟外戚张家之间的一点儿私人恩怨,请不要过分干涉。”
坊正一听对面连自己的根底都知晓,还敢轻视皇后的娘家人,顿时收起轻慢之心,问道:“敢问阁下是……”
男子道:“顺天府的官家人很快就会赶到,在此之前这里不会出什么乱子……请你回避一下。或是退到一旁,做个见证便可。”
“别惹事。”
徐坊正带人避到一边,嘴上发出威胁,“你们不叫官府的人来,我也会叫。来人哪,赶紧去通知五城兵马司的人,不行的话,去县衙那边叫些差役过来。”
“是。”
他背后跟来的家仆,赶紧跑去就近的官衙叫人。
“出来,出来……把道理讲清楚!”
“欺行霸市者,乃外戚张氏一门是也!”
“仗势欺人,垄断营生,是为朝廷蛀虫……”
“鱼肉百姓,为世人所不齿!”
人流浩浩荡荡到了工坊大门口便停止了前进的步伐,然后换着花样骂了起来。
但言语似乎稍显温和。
旁边看到这一幕的少年郎发出感慨:“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遑论商贾乎?这不,连骂人都少几分气势!”
正是张延龄。
张鹤龄主动请缨:“二弟,且让我上前,骂还回去。”
秦昭问道:“二公子,您既然已亲临现场,不去主持大局吗?”
“不用了。”
张延龄环视一圈,发现正不断有人往这边聚拢,尤其是隔着老远就看到一辆还算熟悉的马车缓缓而来,正是李孜省府上的马车,当即道,“未曾想,这群人看起来凶恶,未免也太怂了点儿……
“要换作是我,直接带人冲进院子去,打砸抢一番,只要对方敢反抗就高呼‘外戚打人了’,顺势躺下几十个,鸡血、鸭血抹一身,然后就往外抬人,力争把事情闹大。既然是存心来捣乱的,在门口空口白牙讲道理有那必要吗?”
秦昭抿嘴一笑:“所以当初梁公公的人,就不是您的对手。”
张延龄道:“我可没跟梁芳起过正面冲突,我对付的是彭家人,就是那个叫彭勉敷的家伙。”
张鹤龄闻言气呼呼道:“说起来我就生气,那次还挨了一闷棍,如果再见到那家伙,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大哥,留点儿力气,等下打人用。”
张延龄笑道,“走,去会会,看看是谁来了!”
李孜省刚从马车上下来,迎头就见到张延龄带着几人迎上前来。
“哎哟,贤侄,你也在呢?”
李孜省笑着拱手,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前辈尊长,给一个后生晚辈行起礼来那是顺溜得紧。
张延龄笑问:“怎么劳烦您大驾前来?”
李孜省道:“这不是闲来无事,听说这边热闹,就过来瞅瞅么?顺道的事情……”
“我也是顺道。”
张延龄随口道。
庞顷好奇地问:“这儿不是您的产业么,怎还顺道呢?”
张延龄道:“正因为是自家的,才顺道来看看,不然我才懒得管呢……这不来了后便有些失望,竟都还没开始……不过如此也好,可以把对手的底细看得更分明些,倒是让伯父您见笑了。”
“哪里话。”
李孜省看了看左右,问道,“令尊不在吧?”
“他不在。”
张延龄道,“要不,咱换个地方吃茶?”
“不用,我带了点人前来,你要是用得上的话,随时听候差遣。”
李孜省指了指后面。
其实他身后没跟什么人,此话一出场面多少有些尴尬。
庞顷连忙解释:“为避免碍眼,人都是分批前来,正陆续往这边聚集……喏,看到挑着扁担,或是手上拿着家伙事的挑夫、脚夫么?多是我们的人!”
“呵呵。”
张延龄闻言不由展颜一笑。
李孜省作为朝中大员,跑这里来瞧热闹就算了,竟还带着人手前来?
真有点儿大材小用的意思。
“伯父这边请。”
张延龄引导道。
“走走走,在家闷得慌,今儿正好看看热闹。”李孜省笑着招呼,“说起来之前少有跟贤侄你单独叙话的机会。不知这几位是……?”
“我啊,张家老大。”
张鹤龄拍着胸脯道。
“哈哈,另一位张贤侄也在呢?这位是徽州商贾吧?记得之前好像见过一次,却忘记姓什么了。”李孜省招呼道。
秦昭赶紧上前施礼,却没有说话。
李孜省回过头问道:“贤侄,你可有准备好?我听炳坤说,这次人家是专门针对你而来,阵仗闹得可不小。
“本来我还打算让顺天府帮一下忙,结果今儿连顺天府的大门都进不去,看样子已有人提前打过招呼,我这失势的家伙说话不管用啊!”
张延龄笑道:“无妨,无妨,官府来人反倒不好办。正好,您带了人,晚辈也带了人。您看那些墙边站立着的粗汉,附近有木杆、板砖等趁手物,或是恰好倚着箩筐和木桶,那里面装着家伙事……这些都是我的人。”
“嗯!?”
李孜省瞥了一眼,发现那些人身高体壮,看起来似乎笑嘻嘻,人畜无害,实际上眼神中都有一股子戾气,心中一凛,道,“这么巧吗?我竟跟贤侄你想到一块儿去了……”
“是啊,我也觉得挺凑巧的,竟跟伯父您不谋而合。”
张延龄道。
李孜省问:“那你准备如何应付?要不要先听听我的见解?”
张延龄道:“这点,还是让家兄来跟您说吧。”
“嗯!?”
李孜省当即好奇打量张鹤龄。
张鹤龄把袖子一撸,道:“这群人敢来闹事,我能让他们好受?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保管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这么动粗,不好吧?”
庞顷在旁边提醒,“有伤和气不说,还有辱斯文。我看对面有许多文弱书生,可经不起打。”
“唉!”
张延龄叹道,“我是这么想的,他们敢上门来挑事,嘴上说我们欺行霸市鱼肉乡民,却赤手空拳,毫无准备,分明是瞧不起我们张家啊。”
“哈哈。”
李孜省笑道,“是啊,他们说你们张家仗势欺人,却又无所畏惧,其实就是看准了来瞻和你们张家人要脸,不会打他们。嘴上说的,跟他们心里想的,那是两回事。”
张延龄道:“说来凑巧,我与伯父所见略同。他们正是一边骂我们欺人太甚,一边却又觉得我们不敢把他们怎么样,才会如此肆无忌惮。既如此,那为何不索性成全他们?找一些人,将他们暴打一顿?”
“这……”
李孜省一时间没摸清楚状况。
张延龄继续道:“家父一直说,树要皮,人要脸,但也得分场合,如果面对那些本身就是不要脸不要皮的家伙,我们为何非要给他们留颜面呢?颜面这东西,在权势和地位面前,一文不值。”
“呵呵呵……”
李孜省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这笑容,既不开怀,也不敷衍,却蕴藏深意。
张延龄道:“伯父带人来,是为了帮我清场打人的吧?”
“正是。”
李孜省笑道。
庞顷一听,不由皱眉,赶忙用眼神提醒李孜省。
咱不能由着这小子胡来。
你不都说了,带人来是为了把事态扩大化?
怎么成了帮主家打人?
张延龄笑道:“您看,您是大人物,今日竟为这点儿小事而来,晚辈心中甚是感念。您不愧是家父最好的朋友,都没什么能回报您的。”
“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
李孜省笑道,“之前我在诏狱中,你不就帮过我的忙吗?我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接下来,是直接开打吗?我跟炳坤吩咐几句,若马上就要动手的话,我得回避一下,免得误伤。”
张延龄道:“倒也不用着急,我已经安排了恩师柴先生出面,先跟他们讲道理。如果理能讲得通,他们愿意收手,或能避免一场械斗。若不然……他们不讲理的话,那就只有用棍棒侍候了。”
“嗯。孺子可教也。”
李孜省道,“这样,贤侄啊,我看你那个什么先生已经出来了!你先过去调度,我跟炳坤说两句,稍后就来。”
“好,伯父您先忙。”
张延龄行礼后,便带着张鹤龄等人往门口围拢过去。
“道爷,您可不能任由那小子胡来。”
庞顷担忧地说,“京师首善之地,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在此打人,罪过可不小。这不正好趁了那些闹事者的心意,令张国丈名声受损?”
李孜省感慨道:“我本以为我格局高,没想到在这小子面前,竟被比下去了……真是颜面无光啊。”
“啊!?”
庞顷大吃一惊。
李孜省道:“什么功名利禄,什么道德名声,皆是浮云。如果来瞻和他的家人真是那种爱惜羽毛的存在,会自污一般与我这个臭名昭著的大奸臣往来,甚至在我失势时如此鼎力相助么?”
庞顷嘴角一撇,道:“张国丈或真不太在意那些虚名。”
“是啊,他连虚名都不在意,还在乎打几个读书人,在意什么欺行霸市的指控?”李孜省道,“终归还是我格局小了呀。”
庞顷道:“您也不必如此说,犯不着。”
李孜省指了指四周:“你看看那些人,就是张家小儿找来的,哪个不是凶神恶煞,跃跃欲试?这说明他并不是在做样子,而是真准备好好教训那些前来闹事的人。
“也是啊,我那兄弟和贤侄都不在意的虚名,我还抱着它作甚?他人欺辱上门,我还得跟他们讲理不成?今日之事,便如朝堂争锋一般,他人挑衅而来,我必以棍棒回击而去。方不辱权臣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