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在宫里吃完中午饭,一起往宫外走。
半路上,张峦见带路的小太监已经走得很靠前,他才凑过头小声对儿子道:“我怎觉得入宫一趟,后背凉飕飕的?”
张延龄笑着打趣:“爹,出门多穿几件衣服,别着凉啊!”
“你个臭小子,拿为父开涮呢?”
张峦看看左右,然后问道,“你知道是为什么吧?”
“当然知道,有人参劾你跟李孜省勾结,而姐夫知晓后却一直隐忍不发,直至今天才把事情真相告诉你。”
张延龄道,“我想应该是因为这原因吧?”
张峦皱着眉头道:“我啥事都不做,竟还能被人认为把持朝政……哼,都不知我到底把持什么了……”
张延龄道:“爹,你身在迷局中,彷徨无知,心中空落落的,才会觉得寒冷吧?你想想看,李孜省的案子咱皇帝姐夫都能交给你,这放在历朝历代,都是很可能会牵扯出无数人头落地的滔天大案……就这你还觉得,自己没有把持朝政?”
“哦,我去找李孜省问个话,就成把持朝政了?”张峦还是显得很不服气,“就算如此,为父也没结党营私吧?”
张延龄笑道:“你帮臭名昭著的李孜省还不叫结党?也就是咱姐夫这个人比较偏袒自己人,不然的话……呵呵。”
张峦眉头紧锁,问道:“你啥意思?你好像对你姐夫很了解似的?”
张延龄心说,可不是么?
纵观整个大明王朝,能把外戚做到最舒服的也就数弘治朝了。
不在于别的,就在于朱祐樘这个人亲情观念非常重,可能是残酷的童年生涯和孤独的成长经历所导致,朱祐樘不管任何时候都会偏袒自己人,其实这还体现在朱祐樘对曾经东宫讲官的回护上。
也只能说这些个东宫讲官算是比较争气,在一众人的努力和互相吹捧下,才成就了所谓的“弘治中兴”。
是否真的中兴不知道,但至少这段时间,算是大明王朝从吏治到民生比较好的一段时期,外部局势也比较平稳……大概跟草原各部族为了争夺话语权而产生激烈内斗、无暇南下扣关有关。
没有内忧外患,君臣关系还出奇地融洽,那就算朱祐樘偏袒外戚,最后还是会被史书写成一个旷世明君。
张峦盯着儿子,一脸疑惑地问道:“陛下没说马上释放李孜省,你看又是怎么个意思?”
“关几天,压压他的锐气,没什么不好。”
张延龄道,“爹,你不要以为今天怀恩和覃昌都没露面,他们对这件事就没施加什么影响力……我甚至觉得把李孜省暂时看押的主意,就是怀恩出的。”
张峦摇头道:“为父不信……怀恩又不知李孜省会交待什么,他怎就有先见之明,会提前跟陛下说这个?”
张延龄笑道:“爹,你也太小瞧怀恩了……今天朝堂这局面,看起来你跟怀恩关系融洽,没什么矛盾,但究其根源,其实正是怀恩在苦心算计你,利用当下的局势和他所能调动的一切资源,处处针对你和李孜省,打压你二人在朝中的威望,贬损你们的名声。”
“咦?你之前不是说对手是司礼监首席秉笔、现东厂厂督覃昌吗?”张峦疑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覃昌听命于怀恩?”
张延龄道:“高超的猎人是不会把自己的枪口展现在人前的……怀恩会尽量制造你跟某些人的矛盾,在朝堂上营造出一种危机四伏的氛围。
“这样一来,刘吉、覃昌等人都会情不自禁觉得,将来他怀恩死了,你将成为大明朝绝对的权臣,没人能压制你,所以都想趁着怀恩活着的时候,让你回归到一个普通外戚的身份,去五军都督府当差。”
张峦晒然道:“我当他们想让我家破人亡呢?感情只让我回五军都督府去,继续做官?这我倒是乐意!”
“哈哈!”
张延龄笑了起来:“说起来真有意思,他们绝对想不到,其实你张峦并不是惺惺作态,而是你真的不想争。既然不怕失去,也就不担心会在政争中失败,这也是你的优势所在。”
“呸,你个臭小子,为父倒也没你说的那么窝囊,实在是因为……为父想争也没那本事,论能耐,我比起李孜省都远有不如,难道每次都靠你在背后出谋划策?为父辛苦了大半辈子,临死前还想过几天清静日子呢。”
张峦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什么,小声嘀咕,“这么一说,我这个总靠儿子的父亲,好像更加窝囊了。”
他马上侧过脑袋看向自己的儿子。
见儿子好像没听到自己后面这番话,这才放心下来。
心说总算没在宝贝儿子面前丢大脸。
司礼监。
下午覃吉就把李孜省的案情,尤其涉及到皇帝和张峦商议如何处置李孜省之事,如实跟怀恩和覃昌说了。
没有让司礼监别的人前来旁听,诸如戴义、李荣和萧敬等新人,暂时都只能靠边儿站。
怀恩点头道:“看来李孜省说了一些让陛下觉得很满意的话……我猜得没错吧?”
覃吉点头道:“关乎到先皇对易储之事的态度,两位……个中细节还是莫要问了吧!”
覃昌有些不高兴:“你既然知道了,为何不说出来?”
“欸。”
怀恩赶忙打断覃昌的话,“其实先皇对陛下还是比较疼惜的,无论李孜省交待了什么,都不会不提及此事。先皇只是对陛下缺乏足够的了解,并不是说少了父子亲情。”
覃昌闻言不由皱眉打量怀恩。
心说,怀公公你的心态好生奇怪!
以前都说你在先皇面前为了回护太子,而被发配去中都守皇陵,怎么你现在却又说,先皇对那时的太子非常好?
那整件事你的参与点在哪儿?
你对陛下登基的贡献又如何体现?
怀恩道:“陛下让锦衣卫暂时将李孜省看押,可有别的目的?”
“这个就不知道了。”
覃吉摇头道,“陛下就是这么吩咐的,我也就这般转告你们。”
怀恩笑道:“我想,陛下的意思,是想查查李孜省是否有别的作奸犯科罪行,诸如残害忠良,或是把持朝政,或是打压异己等等……”
覃吉一听,心想,这些罪行一桩桩一件件,哪儿可能没有?
残害……或许不至于,但李孜省过去对那些反对他的官员,下手可都不轻,有很多人甚至直接从中枢贬斥到地方上当官,还是降级任用那种,羞辱性极强,以至于李孜省的名声一直不太好,大概就是这群人在背后痛骂。
而恰恰反对李孜省的人,又被世人认为是朝堂上的一股清流。
覃吉问道:“乃陛下临时起意,还是说……?”
以覃吉的意思,有关对李孜省继续看押之事,难道不是你怀公公提前建议这么做的么?
咱那位陛下,能想透这么复杂的事情?
怀恩却没有正面作答,而是摇头叹息:“可惜在此事上,张国丈对李孜省的回护还是太过明显了,对于他自己的名声或许会有损。”
“我看倒未必。”
覃吉居然又跟怀安唱起了反调,“今日与之一同去见李孜省,全程参与,发现张国丈通盘都在问问题,且他与李孜省之间还在案情上有过激烈争执,李孜省对他言语上似有些大不敬。”
“不过是人前做戏罢了。”
怀恩笑着说道。
覃昌有些好奇,问道:“怀公公,咱都没亲自去北镇抚司衙门见过,您怎知晓二人是在做戏呢?”
怀恩道:“李孜省乃何等人物?他能不知眼下应该跟张国丈保持距离?而张国丈昨日更是不避嫌疑,亲自到北镇抚司诏狱去安抚李孜省……这份情义,可不是人前装作不和的样子就能给打消的。”
覃昌恍然点头:“那倒是。”
怀恩笑道:“经此一事,也不知朝中人会如何评价张国丈。”
覃吉却依然持保留意见:“不好说!”
一句话,听到不同的人耳中,自然有不同见解。
覃昌那边似乎就听出一些苗头来。
覃昌心想,怀公公这算是在明示我吗?
张峦跟李孜省在北镇抚司公堂上装出不和睦的样子,或许能欺瞒朝中一些人,但只要我找人去外边大肆宣扬下,还不是朝野皆知其实是张峦的力挺和回护,才让大奸臣李孜省转危为安?
怀恩继续问道:“陛下可有对刑部和大理寺做进一步指示?”
覃吉摇头道:“没有。陛下说了,这次不过是找李孜省例行问话,他的官职官衔暂时不会动。不过通政使司的差事,暂时让其卸任,会调他去总理上林苑和钦天监的差事,仍旧挂礼部尚书的职务。”
“哦,就等黄河河工开启后,调他出京去公干,是吧?这是张国丈提出来的?”怀恩期待地问道。
“是的。”
覃吉脸上隐隐现出一丝钦佩之色,“张国丈还说,等事顺利做完,就让李孜省回归道士的身份。陛下还褒奖张国丈,说其并无把持朝政之意,相关传闻不过是朝中一些言官恶意中伤而已。”
覃昌有些愤懑:“如果张国丈真能做到心平气和,为何不在李孜省的事情上抽身事外,还要主动参与?他分明就是想保下李孜省这个政治盟友罢了。”
怀恩抬手道:“话也不能如此说。以我观张国丈为人,绝对不是惺惺作态。换作一般人,到了他今时今日的权势和地位,必定是要大力发展党羽,甚至开始干涉朝中方方面面的事务,尤其是吏部用人等,他一定会多番跟陛下举荐他自己的亲信和党派中人。但你们看,他有吗?”
覃昌举证:“吏部右侍郎徐琼算是一个。”
“徐学士在南京多年,从资历到能力,都是足够的。”怀恩叹道,“倒是当初的李孜省,把控朝政期间那是如何光景?只要稍微对比一下,你们就知道,其实张国丈为人还是很收敛,也知分寸的。”
覃昌道:“那李孜省之事,就这么罢休了?”
怀恩笑着道:“除非东厂能再拿出李孜省为非作歹的证据来。”
覃昌道:“他祸乱朝纲倒是证据确凿,至于为非作歹嘛……”
怀恩笑道:“邓常恩是怎么倒的,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覃昌瞬间好像明白了。
而覃吉则眼神空洞,以他的觉悟显然想不明白。
“乃丹药?”
覃昌也没隐瞒,直接说了出来。
却被怀恩伸手打断,不允许他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