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吉听了张峦的问题,都觉得很刺耳,赶忙提醒道:“张先生,咱问问题是否可以稍微婉转一些?”
张峦却拿出一种强硬的态度道:“为何要婉转?该是怎样便是怎样。两位,你们是否需要回避呢?”
杜铭闻言不由打量冯贯。
好似在说,你先前把话说那么满,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闹得我现在想拍屁股走人都不好意思。
你倒是给出个主意,让我们顺利收场啊!
冯贯这次连话都不说了,木着脸,眼神空洞,却仍旧端坐在那儿。
李孜省看了看现场几人,轻轻咳嗽两声,继续道:“其实,梁芳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自行决定易储之事,所以……”
这下杜铭和冯贯心里都在高呼,坏了,坏了,李孜省这是要把所有责任往先皇身上推,我们怕是要听到不该听的话,这下可如何是好?
张峦追问:“所以说,乃是先皇授意要易储,让下面的人先吹风?”
覃吉又急忙劝阻:“国丈爷,请慎言。”
显然覃吉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只要他回去转述,小皇帝一旦听进去,知道先皇不喜欢自己,不知内心该有多伤心难过?
“不过……”
李孜省话锋却陡然一转,道,“有关易储之事,其实缘自于已故的万贵妃,昔日万贵妃对太子不好,担心太子登基后对她进行打击报复,所以才大力推动并促成此事。另外,也跟梁芳等内侍受先皇诘责有关。”
张峦一抬手,道:“我不是很明白其中内情,请李尚书细说。”
李孜省感慨道:“头些年,莫说是朝臣,就算是先皇,对太子所知也甚少,所谓父子亲情乃世上血脉相延,但万贵妃在世时,先皇与太子之间见面的机会都没几次,又如何知晓太子的才能?还不全凭他人一面之词?”
张峦看向覃吉,问道:“覃公公,当时太子真就少有机会见到先皇,是吗?”
“切不可胡言乱语。”
覃吉警告道,“李尚书,要不您看这样……咱换个场合说如何?”
李孜省斜眼瞅着冯贯道:“也忘了是谁,跟我说可以畅所欲言的……反正我已经做好了交待一切的准备,大不了就是一死。
“要是别人真喜欢听这些皇家秘辛……我说给他们听,其实也无妨。”
冯贯心里那叫一个气。
张峦连忙道:“李尚书,请不要为难杜尚书和冯寺卿,他们也是奉皇命前来,在旁做个见证……你有话直说便可。”
“嗯。”
李孜省道,“梁芳为了采办贡品,耗费了不少帑币,以至于内库空虚,先皇亲自去内库检查,发现里边空空如也都快跑耗子后,曾有言,乃当世不计,后世不免。
“梁芳心虚,认为此乃先皇暗示将来会由太子来惩治他,于是跟万贵妃商议,屡屡在先皇面前攻讦诋毁,败坏太子的名声,以达到推动易储的目的。
“最初,万贵妃在时,由于受其影响,先皇的确对此产生了动摇,且还曾在内廷召对时商议过此事,怀恩怀公公因为力阻此事发生,被先皇发配去凤阳守陵……我想这件事朝中应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
张峦点头:“此事朝堂上下人尽皆知,也的确没什么好隐瞒的。原来先皇动易储之念,全因有人暗中挑唆所致……如此说来,那梁芳还真有不臣之心。”
李孜省问道:“张国丈,好像正是您当初赦免了梁芳的死罪,现在觉得后悔吗?”
一旁的几人听了,都在想,这是什么局面?
李孜省居然当众嘲笑他的大靠山张峦?
看样子,二人关系也没那么铁啊。
张峦道:“此乃陛下的宽仁,并非出自我之意……梁芳的死活我管不着,李尚书还是先顾念一下自己当前的处境吧。”
“没什么,无非身死罢了。”
李孜省道,“还有什么要问的,直说了吧……说完了,我回诏狱睡大觉去。昨日给的软垫被褥,真暖和。”
这下又让在场人等听不懂了。
尤其是冯贯。
他在想,这怎么还提到了软垫被褥?
北镇抚司的待遇这么好吗?
能让一个嫌犯有软垫被褥睡,在诏狱那种阴冷的环境还觉得暖和?
看来李孜省进到诏狱,享受到的待遇都与其他人不一样。
张峦听了先是有些迷糊,但在回头看儿子一眼,发现儿子的眼神后,他一下子就融会贯通了。
李孜省这是在提醒他。
来瞻啊,我感念你的恩德,尤其你连软垫被褥都给我换了,如此细节你都能注意到,你说我能不向着你吗?
所以咱俩现在继续唱对台戏,尤其要展现出你跟我不是一伙的,这样有助于你积累名声。
咱俩的交情,心知肚明就行了,没必要说给这群鸟人知晓。
于是张峦会意地笑了笑,继续问道:“那先皇后来,还生出过易储之心吗?尤其是今年太子成婚之后。”
李孜省正色道:“去年年中时,先皇曾找过我,问询有关易储之事。当时我受梁芳蛊惑,在易储之事上态度模棱两可,未曾明确表态反对。”
冯贯恐吓道:“李孜省,你可真是大逆不道!”
“是啊,我大逆不道,你不会又要问我,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大逆不道吧?”
李孜省嘲讽了一句,回敬道,“我告诉你冯棘卿,我一个将死之人,你最好不要招惹我,你们曾做过什么事情,我心知肚明,就去年朝中的吏治,你可别说什么众人皆醉我独醒,就你是大清官……真实情况是啥,我这里有详细记录,咱最好和气点儿。”
“你……”
冯贯一听,瞬间有些上头。
李孜省如今都已成阶下囚了,居然还敢出言威胁我?
杜铭赶紧暗地里拉了冯贯衣襟一把。
好似在说,你这是觉得自己牛逼大发了?
对面是谁?
那可是李孜省!
先皇时最得宠的佞臣,你敢说自己从未犯过原则性的错误?如果你曾有过,可千万别觉得他不知道。
至少我这边……
把柄他全都门清!
算了,爱谁谁。
张峦道:“李尚书,请继续讲。”
李孜省道:“但自从在下听了张国丈的话,将宁夏和泰山地动的谶言,报给先皇后,先皇便再未提及任何有关易储的话题。
“尤其当太子大婚后,先皇逐渐肯定了太子的作为,并多次在我面前褒扬太子……只是梁芳仍旧不死心,在万贵妃过世后,他非但没有收回易储的想法,甚至还变本加厉,暗中加害太子……”
冯贯皱眉不已,问道:“如此说来,你反倒是大功臣咯?”
“冯棘卿,敢问一句,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您为太子做过什么?”
李孜省出言诘问。
冯贯一下子便语塞了。
覃吉连忙道:“和气点儿,咱好好说话,不要动怒。”
张峦问道:“李尚书,你所说的可是实情?”
李孜省叹道:“我连曾跟梁芳暗中勾连,推动易储之事,都敢承认,旁的事还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不会真有人让我拿出证据,证明先皇和梁芳曾说过这些话吧?实在抱歉,我难以拿出证据证明我有罪,但我的确有罪。”
张峦微微颔首,道:“李尚书,你的确曾做过错事,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先皇在时,尤其是今年先皇病重时,你曾多次为太子出头,尤其为了力保太子顺利登基,更是衣不离身,在乾清宫一守就是十余日。这点我是亲自看在眼里的!”
冯贯惊讶地问道:“张学士,你这是在回护他?”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张峦不以为意地道,“如果这也算回护的话,那就算是吧。”
李孜省赶紧道:“张国丈,你也不用专挑好听的说,我做那些事,全都是为自己的前程着想,说白了就是在进行政治投机,说起来我还利用了你。今天你是主审官,想从我口中尽可能套出话来,不用假惺惺……”
张峦佯怒道:“嘿,你这人……看起来还真是死不悔改呢!”
杜铭听到这儿,实在忍不了了,大声问道:“几位,你们看,问话还需要继续进行下去吗?”
张峦一挺腰杆儿,理所当然地道:“当然要问,不然怎么回禀陛下?何时叫停,那得看覃公公的。”
“别看我啊。”
覃吉赶紧推卸责任,尖利着嗓子道,“张先生,此事乃是您做主,您觉得几时该罢休,都该由您说了算。”
“好吧!”
张峦微微颔首,又看向李孜省,问道:“李尚书,你看,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吗?尤其是当初梁芳不肯明说,你又知情的……无论涉及到易储,还是先皇时的一些秘事,你就不要隐瞒了……如果你全都老实交待的话,我自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
李孜省笑道:“听你们这意思,不是在问话,倒像是在审我了?”
张峦淡淡一笑,道:“你都到这般田地了,还装什么糊涂?你真以为你能保得住这身官服呢?快,老实交代!”
李孜省道:“不如这样,让我写一份自陈罪状的奏疏,请几位替我转交,上呈陛下。让陛下知道事情的始末,我必定是事无巨细,将我所知如实告知,就是不知你们是否有胆量一观。”
“李孜省,你这算什么意思?”
冯贯继续发威。
显然冯贯在这几人中,算是跟李孜省交情最浅,且觉得李孜省就算反戈一击也伤害不到自己的存在。
更加重要的是,冯贯素来爱惜脸面,并没做过太多为非作歹之事。
不怕被李孜省威胁!
杜铭则明显内心有愧,道:“能自陈事情始末,自然最好不过。不如我们先到外面等等?”
“那就等等吧。”
张峦吩咐道,“朱指挥使,麻烦准备一下纸笔。待李孜省写好后,我们谁都不看,直接面呈陛下……几位看如何?”
“这样最好不过,就这般执行吧。”
覃吉不由抹了一把冷汗。
心说,你们知道的秘辛,其实已经不少了。
天家之事,尤其涉及到易储的,全都应该是绝密,岂是你们想知道就可以知道的?
要是你们传扬出去,影响到咱这位陛下的名声可怎么办?
张峦道:“那我们就先等等……李尚书,劳烦你了。写好后,我直接进呈陛下,至于你未来如何,是被赦免,还是被免职,再或是被问罪流放,全看圣意了。”
冯贯问道:“不是看法度吗?”
张峦侧过头问道:“冯寺卿,咱有一说一,李孜省勾结中官,的确是大罪,但万安和李裕不也是如此?结果呢?谁被问罪了?这主要还得看,其是否有作恶……
“李尚书,劳烦了,快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