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京官都是傲慢的,有后台的京官更傲慢。
韩维的傲慢是刻进骨子里,哪怕他面对赵孝骞这位郡王,努力保持礼貌与冷静,可他的话语间还是不自觉地透出一股子清高傲慢的味道。
韩维是元丰年间的进土,正经的科班出身,但有个特长,那就是擅丹青。
于是朝廷取土之后,先是被任为翰林图画院待诏,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实权也没有任何油水的官职。
在翰林图画院待了三年,正逢新旧两党打得正欢,韩维看准了形势,果断投奔了新党,但这人很谨慎,投奔归投奔,却不得罪旧党。
在这期间,韩维借着新党的势头,调出了翰林图画院,升任吉州知州。
到了元佑年间,朝廷风向立变,新党失势,旧党得势,韩维当初谨慎的性格救了他,于是果断又换了阵营,投奔旧党。
借着旧党的势头,韩维再次升官,被调任回京,任刑部侍郎。
后来到了绍圣年间,年轻的官家再次启用新党,朝堂风向又变了,然后呢?
没错,韩维又转投新党阵营了。
一个人在两个阵营间反覆横跳,若换了别人,早被弄死了。
可韩维却是个奇葩,这些年无论身处任何阵营,都绝对不得罪敌方阵营,不仅如此,还与敌方阵营的朝臣交朋友,以一手丹青妙笔,竟在朝野间收获了不少至交。
还有就是,韩维会做人,送礼出手向来大方慷慨,但凡到手的钱财,自己仅留一分,其馀的九分全送上司。
一个会交朋友又会做人的人,很难让人狠下心弄死他,这些年韩维反覆横跳,反而一路高升,去年才升为河北西路都转运使,也算是手握一方权柄的大人物了。
没想到向来会做人的韩维,在赵孝骞的手里栽了。
韩维舍不得利益吗?不,他很舍得,与赵孝骞第一次见面就敲开了告诉他,
定不会亏待郡王殿下,这句话在官场上已经是很直白了。
而且紧跟着第二天就送来了重礼,足足几辆马车满载的银箱,富贵之气令人室息。
老实说,韩维的诚意已经很足了,延续了以往一贯会做人的风格。
只是会做人的人,不一定能明辨是非。
韩维脑子里想的是如何用利益拉拢赵孝骞,他却根本没想过自己做的这件事到底对不对。
只要有钱有地,对错重要吗?
白给你送钱送地,你却拒绝,是不是傻?
赵孝骞与韩维,两人的三观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正如二人此刻的处境,一个牢里,一个牢外。
「韩维,听说你也是读书人出身,元丰年间高中进士,也算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了,当年你读的圣贤书,难道纯粹只为了应付科考?圣贤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往心里去?」赵孝骞很不理解地问道。
韩维脸上闪过一丝松,随即定了定神。
「赵孝骞,你不必讥讽于我,若论圣贤经义,我有底气与当世大儒雄辩三天三夜,但圣贤经义只能用来科考,却不可用来治世,你在汴京亦有才名,当知圣贤说的那一套太陈腐,若用来治世,国必亡。」
赵孝骞微笑:「我知道,当了官的读书人,已经不能称作读书人了,官场这个大染缸,已把你染变了色,你可以不自称读书人,但你至少应该是个人」。」
韩维一愣,接看勃然变色。
「如果你尚存一丝天良,自己回想一下你来真定府后干的事,千过一件人事吗?百姓在你眼里连猪狗都不如,韩维,你莫忘了,在你高中进士以前,你也是百姓!」赵孝骞眼里闪过一道久抑的怒意。
说着赵孝骞的语气突然阴沉下来。
「知道因为你的所为,真定府死了多少百姓吗?昨日报上来的数字,你们在真定府辖下九县村庄当场杀人三十四,迁徙过程中死亡三百一十六,十几处安置点被殴打致死者一百二十四—.」
穿过监牢木栅栏,赵孝骞猛地伸手揪住了韩维的衣襟,将他重重地拽到自己面前,盯看韩维的眼睛,赵孝骞脸上杀机毕露。
「我治下的百姓,四百多人,四百多条活蹦乱跳的生命被你们害死了,韩维,你告诉我,我该拿什麽向那些活着的百姓交代?他们可都在盯着我呢。」
说完赵孝骞隔着栅栏,一拳狠狠打在韩维的脸上。
韩维吃痛叫了一声,脚步跟跪后退。
见到赵孝骞脸上的杀机,韩维心头一颤,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赵孝骞,生而为人,各有所求,你求良知,我逐名利,你我皆无可厚非,
如今你已坏了规矩,愿你好自为之。」
赵孝骞又笑了:「是不是突然感到害怕了?你在担心什麽?担心我如何处置你,对吗?你是不是还在妄想被押解回汴京,让大理寺的官儿审你,那麽你们就没事了,你是这麽想的吗?」
韩维眼皮猛跳,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赵孝骞,你不要一错再错!」
赵孝骞冷笑道:「我本就是一个坏了规矩的人,有一自然有二,既然坏了规矩,索性就坏到底吧。」
你—你待如何?」韩维此时眼中终于生出惊恐的光芒。
害了那麽多百姓他无动于衷,为权贵圈占土地他鞠躬尽,哪怕在面对赵孝骞时,他仍跋扈张狂,底气十足。
然而当赵孝骞露出杀意时,韩维终于开始惶恐了。
他意识到,这里是赵孝骞的地盘。
如果赵孝骞不打算让他们活着回汴京,那麽他们肯定活不了。
盯着韩维的表情,看他从傲慢渐渐变成惊恐,赵孝骞突然为他感到悲哀。
曾经的读书人,在失去了信仰和理想后,露出的丑态多麽可笑。
「你们迁走的那数万百姓,我又将他们送回来了,如今就在真定城外搭了帐篷,官府每日管饭韩维,你知道我为何不直接送他们各回村庄,而是要将他们集中在真定城外吗?」
韩维抿唇不出声,他已感到了危机,此刻他的脑子飞速运转,他要想办法自救。
赵孝骞不在乎他回不回答,径自道:「因为,我要帮百姓了一段恩怨,我要当着他们的面,让他们亲眼看看仇人是怎样的下场。」
韩维原本心不在焉,此刻却猛地一惊。
「你,你真敢——」
赵孝骞的笑容像一柄锋利的刀,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是的,我真的敢,韩维,民间有一句俗话,叫杀人偿命,大宋的国法也有这一条,官府断案大多也以这句话为原则,现在,这个原则要落到你们身上了。」
「你们害死了四百多人,而我,只要你们数十人的命,说起来你们还是赚了,可是我也没办法,谁叫你们的命只有一条呢——.」
韩维双手狠狠抓着监牢的木栅栏,双眼充血赤红,目裂毗道:「赵孝骞,
你若杀了我们会惹祸的,惹大祸!」
赵孝骞不为所动,笑吟吟地道:「那是你死了以后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如果这个祸我扛不下来,大不了陪你们上路,黄泉路上咱们做个伴儿,阎王爷面前咱们再论一论是非。」
「赵孝骞,你疯了!我们皆是朝廷官员,受政事堂所遣,你未奉诏书竟敢杀官,难道你以为官家保得住你吗?
赵孝骞眼神锋利如针,缓缓道:「我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都得死。」
「韩维,这件事过不去的,四百多条人命啊!」
走出监牢,外面的太阳光线刺痛了眼睛。
赵孝骞垂头闭眼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
「陈守!」
「末将在。」
赵孝骞沉声道:「传令,提人犯韩维王垣等,共计四十二人,押赴城外百姓聚集地。」
「剥去他们的官衣,装上囚车,城内绕一周后再出城。」
「会子手城外待命,调动一万厢军维持秩序,一个时辰后,我在城外等他们。」
赵孝骞说完,陈守却没有动静,于是好奇地扭头望去,却见陈守一脸迟疑。
「咋了?」
陈守低声道:「世子决定的事,末将原本不该多嘴——」
「那就把嘴闭上。」
「不,末将还是想劝劝世子,这可是四十多位官员,世子若在这里杀了他们,真会惹出大祸的。」
「世子一心抗辽,魔下兵精粮足,正是一展抱负之时,若因为这点事而失了前程,甚至被问罪,放眼大宋朝野,谁还有世子这般本事,令辽人从此不敢南下牧马。」
「世子,你身负收复燕云的重任,你还说过要灭亡辽夏,一统华夏,你若杀了官,所有的志向和抱负全都付诸东流,世子,请三思啊!」
赵孝骞垂下眼脸,轻声道:「若干年以后,辽国西夏火亡,大宋一统江山,
我的子孙后代问我,当年真定府被恶官酷吏所害,死了四百多个百姓,当时你在哪里?你在做什麽?」
赵孝骞抬眼,看着陈守轻笑:「你告诉我,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说,我当时装聋作哑,因为小不忍则乱大谋?因为我的眼里只有宋辽大局,所以眼前发生的事情我根本没看见?」
「陈守,交代不了啊!做人欺人欺己,不可欺天,今日我若不杀韩维那些犯官,那将成为我一生的污点,洗都洗不掉,馀生的每一天,我都会为今日的妥协而感到羞愧。」
「我若因此念头不通达,这一生都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