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诏旨,更是檄文。
朝鲜旧事,自是任由上国定性。
景福宫殿内,年幼的潞王世子在王座上,单纯的眼神只是好奇地看着下面。
惠郡王朱常润和端郡王朱常瀛则在殿内居首两侧的客座。
而后左右,分别是李三才为首的朝鲜群臣和以田乐为首的大明群臣。
“老太师,您下令即可。”李三才很乖巧,“朝鲜上下,无不遵行。”
从大明做了这个决定开始,朝鲜就进入另一个过渡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潞王成为了朝鲜国主,大明委任了一批文武大臣。但除此外,朝鲜仍掌握独立的军队,以实质的藩国存在。
新的一个阶段,朝鲜已经形同一省,只不过并未定名,未来也不一定就是完整一省。李三才这个总督朝鲜政务,当然又相当于回归了大明臣子的身份,要听旨意办事。
而田乐是此次征倭的前线最高决策者。
田乐闻言点了点头,先向上面一位藩王和两位郡王行了行礼,而后才看着金景瑞:“金将军,可需要本督再说清此战宗旨?”
金景瑞只是抱拳道:“末将清楚明白。军中已然整肃,悍勇将卒都由末将带着,随天兵征讨倭贼,末将更是不惜死战!”
田乐深深地看着他:“此为朝鲜百姓之福。金将军之忠勇,青史自有定论。”
金景瑞一脸看开了的模样。
昔年在这里兵谏李晖,他金景瑞的名声还能怎么书写?这一段故事是抹不掉的。
虽然说胜利者可以帮他美饰,但最主要的是金景瑞自己。
他原本以为兵谏李晖,朝鲜仍是朝鲜,无非换个贤王上来整肃朝纲、驱逐外敌。而此后的走向,则是李氏宗庙断绝,朝鲜国主姓了朱。
但这些年来,金景瑞也不得不承认:尽管这位总督朝鲜政务的李三才和其他大明所遣文武入朝后“大开杀戒”,但杀的确实只是那些不甘心又顽固不化的累世大族、旧勋将。除此之外,在他们的主持下朝鲜吏治则为之一新。
最开始的两三年后,各道真的进入了休养生息的状态,轻徭薄赋——这当然是因为此前的大清洗当中抄出了大量的财富、田地、产业。
这样的“清洗”,去年夏天之后又开始了一回。
这一回则是因为需要他们抉择:是从此就做大明臣民,还是追随他们的王去东瀛另立新国?
被清洗的都是坚持着“故土家国”执念的那些,既不肯就此被归化为大明实土臣民,又想继续在故土逍遥自在。
大明并不给他们这种选择。
而对金景瑞来说,如果能够在征讨东瀛的过程当中成就功业,青史多少能为他添加另一句评价:他的选择是因国仇而起。
去东瀛也好,离开这片故土,开拓新的疆域。
“那就不需本督多言了。”田乐继续说道,这次是对着上面那三人,“二位郡王乃新封。世子殿下解囊助饷,将来东瀛列岛,自是潞王据本州及那虾夷地,二位郡王各据九州、四国。”
这就是提前划分好地盘了。朱常润、朱常瀛没什么积累,纯粹就是听封,能有什么意见?
而田乐则对着金景瑞及其他朝鲜出身文武说道:“东瀛本州及那虾夷地,疆域比之如今朝鲜也只大不小了。大战之后,所存倭民人丁也有数百万之巨。”
“仰仗上国天威。”
他们只这么说。
是,大明是要把朝鲜纳为实土,但也会给他们一个同样诱人的筹码:一个更难有多少外敌的巨岛,数百万可以治理的人力。
所以这个工作不难做通。
只不过目前都只是计划。
“那就定在下月初六,兵发对马岛!”田乐肃然道,“对马岛宗氏,乞降可纳,本督留他有用!”
大明这么大的动静,对马岛上的宗氏又岂会不知?
海峡并不太宽,探子乘舟过去,总能知道朝鲜已经战云密布,兵锋直指东瀛。
对马岛一直是前线。
当年蒙元东征,对马岛是第一站。丰臣秀吉要进军大陆,对马岛是前沿指挥中枢。如今大明和朝鲜要反攻东瀛,对马岛又是最前线。
确实从无彻底讨伐东瀛成功的先例,但对马岛绝对扛不住——昔年就被蒙元先占了。
即便是朝鲜李氏世宗时的己亥征倭,对马岛也扛不住,迅速请降了。
请降有好处,宗家向朝鲜称藩,一岛事二主,又获得了主导两国贸易的特权。
这种状态直到丰臣秀吉出手才中断。而如果一切没变,宗家此刻其实又会恢复这种状态,甚至在十多年后获得幕府承认,由对马岛宗氏全权主持与朝鲜的外交。
如今的对马岛藩主宗义成只有十三岁,他才刚刚过生日。
他的父亲于前年去世后,去年他和家臣一起到了江户拜谒大御所,获允继承家督。
出大力的当然是拥戴他的家臣们,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柳川调兴。
但关键时刻,柳川调兴人不在这里。
去年德川家康去世,柳川调兴就代表对马岛前去吊唁,但怎么会这么久都还没回来呢?
“那家伙!”宗义成的另一个家臣咬牙切齿,“他一直不甘心就呆在对马!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拥有和对岸贸易的特权,那家伙再也不肯就这样等待下去了!”
“难道是觉得将军大人现在需要更多家臣……”
“他想做幕臣,谁不知道!之前守备丹波,他就没有安分过!”
家臣们怨言不少,责备的是此刻外敌将至,柳川调兴却不在岛上。而岛上的守备,又离不开他:少主年幼,其中有不少人只听柳川调兴的安排。
总要一个出面统筹之人,这个位置,这两年里都是柳川家在管,其他各家配合。
宗义成六神无主:“现在怎么办才好?投降吧。”
几个家臣都低下了头不说话。
什么武士道?宗义成想不明白,他们想得明白。
大明和朝鲜恐怕会反攻,这个情报很早就有了。对马岛直面大战,哪里能守得住?
柳川调兴不肯回,是不是想避开可能到来的战事?
前代大将军去世,如今的二代将军虽然已经坐在那个位置上多年,但真正的实权可并不在他手上。这样的时机,是敌人最有可能攻来的窗口。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却有人飞奔着来禀报了:“柳川大人回来了,带着很多战船!”
“什么?”宗义成惊喜交加,“许多战船?”
对马岛不大,他们当然立即从山城赶往港口。
看到了柳川调兴之后,只见他态度热切地与其他家臣打招呼,然后又对宗义成肃然行礼:“殿下!在下回来晚了!不过……”
他转身指着港口那边停满的船只,十分得意地说道:“将军大人终于肯采纳在下进言,断定这一战无法避免!对马岛是抵御强敌的第一个堡垒,将军大人会亲自到关西,统帅各国共克强敌!这些,就是从江户支援对马的第一批战船和武士们!”
宗义成年少,他虽然安心了一些,但也知道事情严重性。
“这么说……一定要打下去?”
“我等世代守护对马,岂能不战而退?”柳川调兴肃然道,“殿下,难道您要让各国耻笑我们对马软弱,没有一个武士吗?”
“可是……”
宗义成只觉得,打得过吗?要打多久?打完了,对马会不会是废墟?
“你们也被吓破了胆吗?”柳川调兴看起来正气凛然,“不论是谁,只要渡海攻来,一定会在天照大神和神风的威能下成为海中鱼食!难道你们忘记了主公的托付?”
“调兴桑……将军大人真的还能一直支援对马吗?”
“你以为我柳川调兴这大半年的时间一直在江户做什么?”柳川调兴怒道,“愚蠢的家伙!将军大人现在也需要一件事让各国都遵守一国一城令!我们对马只有一个清水城,完全没有另外的负担。将军大人如果不能统帅各国抵御强敌,各地豪杰们又怎么能确认将军大人的器量和豪勇?”
说罢不容置疑地说道:“别啰嗦了。快去准备好美酒和美人,招待从江户来的豪侠们!”
看着从战船上渐渐下来的人马,似乎柳川调兴真的要力主在对马对抗到底了。
尽管他不是对马藩主。
而宗义成完全不能作主,毕竟柳川调兴似乎还带来了来自幕府的力量。
对马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宴席上,柳川调兴与江户过来支援的“特攻一番队”详细交流着作战计划,似乎根本不考虑撤退这一点。
但宗义成总觉得他们之间过于亲密了一些。
“家督大人当然会到最前线鼓舞士气!以我柳川调兴之名向你保证,殿下是资国大人的后人,对马武士八十余骑抗御外敌的豪勇仍然存在!”
宗义成不由自主地一慌:到最前线?
三百多年前蒙古人攻来,他的先祖宗资国确实率领八十余骑在岛上抵御数十倍的敌人,但最后的结果是身死当场。
当然了,宗氏也因此取代了阿比留氏成为了对马的主人。
现在作战部署里面的港湾前线、南岛本部和山城三道防线里,他这个藩主为什么不是呆在山城里?
对朱常洛来说,东洋大计第一步的执行效果根本不是什么需要担心的事。
他相信田乐的能力,而对马岛这个大明及朝鲜都相当熟悉的弹丸小岛,孤悬于海上,拿不下来才奇怪。
至于代价?不会很大,而且主要将由朝鲜将卒付出——那是他们重新获得一个不受上国太多约束的藩国所必须付出的。
现在他就像一个在玩真实策略游戏的玩家,作战已经部署了下去,接下来便只能等战报。
等待战报的日子是漫长的,但并不会因此闲着。
其他具体事情还好说,不用他过于操心。但年前布置给诸相的任务,他们各自给了自己的见解出来,这方面就要重点把控了。
从中也能看出他们的能耐、意愿。
找了个各衙相对空闲点的时间,朱常洛在皇极殿内召齐了他们。
七相都在,话题先从这么多年一直坚持的救灾开始。
“除了这些年止战期间予他们立功机会,方便地方整顿吏治,军队常常会出现从而令地方官忌惮,可曾再深思其中用意?”
皇帝发问,他们自然要思考作答。
都知道与核心的那个问题有关:怎么保障对军队的控制力,令行禁止。
他们当然也知道,皇帝并不求绝对。以格物致知论来看,也并无绝对,除了变化是绝对常态外。即便不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历朝历代的经验同样符合量变与质变的论断——只要不是大规模反叛就仍有余地。
然而皇帝既然这样问,就说明他们根据自己的理解所给出的种种制衡之道恐怕没有说到根本上。
事实上也没有法子,因为还有皇权在那,还存在一个忠字。凡事有利有弊,若过分强调只忠于皇权,那么如果皇权衰弱、皇帝本人的能力有限,则很有可能被独立性太强的军方反制。
这个时候,熊廷弼率先想到了什么。他迟疑了一下,随后开口道:“陛下之意……落于民心二字?”
这句话引得汪应蛟等人顿时若有所悟。
“不错!正是民心!”朱常洛赞许地点头,“大位稳,靠的是民心。民心虽虚、虽散,但却是无形之势,几如天道!朕要军队参与救灾,当然是有利于民心。但这民心何以能反过来约束军队,飞百,你说说看。”
熊廷弼斟酌了一下之后说道:“若官军于内都是救灾、剿贼、平乱,那便是守土安民之实。难的是经年累月,回回如此,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民心以此看官军,官军若忽然成了反贼,纵有百姓一时受挟或受蛊惑,只待诏旨一下,又或反贼为求存开始害民,则道义尽失,人人喊打。”
“不够。”朱常洛补充道,“后方自会如此,若有叛乱,前线呢?为了活命,只怕做墙头草的也不少。”
众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哪个叛乱一开始不是势单力孤?但既然开战了,若剿不灭甚至越剿越强,最终才无可挽回。
朱常洛见他们不再说话,伸手指向他们:“只有一个法子能免此祸患,这个法子落在你们身上,落在民政上!”
叶向高一时想不通这是什么道理。
人家手上有兵器啊!
“官府,若是都能一心为民为国,治下百姓都笃信将来日子能比现在好,天下读书人打心底里认同朝廷做得更好、得民心,那么是怎样的文武全才可以作乱成功?”朱常洛问他们,“历来成事,哪个枭雄身边没几个狗头军师?历代真龙,哪个不是得贤才良将相佐,确实拿出了更好的治理成效收了民心才得天下?”
叶向高欲言又止,感觉这么说太空乏了。
朝廷这么大,官府这么大,哪能没一点缺漏,要人人都如此?
而且又不是针对现在思考这个问题,是针对将来的一代又一代。时间那么长,谁能保证将来?
到了此时,朱常洛才从另一个角度继续让他们去思考。
“接下来不如再想想,夫子何以成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