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皇帝变得激进了。
从去年底已经有端倪,而从承德回来后尤其明显。
但叶向高并没有那么硬的骨头和那么大的胆子去抗拒皇帝的意志。枢密院很可能在接下来的几年甚至十来年里成为朝堂重心,其他诸衙只能围绕枢密院所需来行动,叶向高只能深深地担忧这一点。
问题的根源当然不是渴功的军方,而是皇帝本人。
这场会议之后,至少七相当中的三人向他私底下表达了顾虑,希望他站出来好好劝劝皇帝。
叶向高十分无奈之下,只能先趁刘若愚出现时委婉地提到。
“公公素明大体。旨意既明,我们自当担负重任砥砺施行。国事上,公公要多留心一些后军都督府,西北断不能再有事!”
刘若愚是个读书人入宫的,这些年里他颇有陈矩的风范。
此刻听叶向高这么说,他当然明白了,但只是回答道:“都知监会留意的,宰执勿忧。”
而这当然不算他这个内臣与外朝重臣勾连,因为他知道叶向高想通过他递话给皇帝。
叶向高提到的点,表面上是说西北要稳,但重点在后军都督府。
对朱常洛说了之后,朱常洛一时无言。
刘若愚开口道:“臣以为,叶宰执所言有道理。陛下,自大小松山之役后,西北将卒之中除编入京营、徙镇宣府辽西辽东外,近二十年未有寸功。如今,前军、中军、左军、右军或已立大功受赏,或大军出征在即。右军诸将若有寻衅启战之念,确实要防一防。老太师如今已卸任,西北诸边人心浮动。”
田乐是因在西北边镇立下大功改任兵部尚书的。这么多年他在朝堂之中任枢密使,西北边镇尽管无缘参与当年北征,田乐足以镇住他们。
如今田乐辞任,更将远赴东瀛。而外滇战事,功劳会是右军都督府和南洋舰队的;东洋大计,功劳又是中军、左军、前军、北洋、东洋都有份。
唯独一个后军都督府望眼欲穿而不可得:北疆各部都尊皇帝为长生天汗了,这些年乖如绵羊,西北边镇及后军都督府其余将士的功勋该去哪里刷?
问题的重点却不在这,而是叶向高委婉传来的担忧:陛下,这样下去,怎么压抑军中贪功念头?
谁不渴盼成为另一个刘綎?
朱常洛当然已经为后军都督府规划着将来的立功机会,在承德不就跟林丹巴图尔他们说了吗?
但正因如此,更印证了叶向高的担忧:大明不断开疆拓土无从指摘,但这么长时间跨度的连连大战下来,将来怎么让将士们躁动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尤其是大明军器更加锋锐,功劳简直如同探囊取物。
“朕知道了。”朱常洛只说道,“还不用那么急。等枢密院筹划好了,明年让孙总参改任后军右都督。”
先让孙承宗去压一压。他知道长远谋划,过去提前做好准备,总有一个饼在那里吊着后军诸将。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刘若愚看着朱常洛,“以泰昌朝开疆拓土之盛,固然是历朝历代闻所未闻。将来……”
“将来是将来之事。”朱常洛凝视着他,“朕知道你们都在担忧什么。以大明文武之才干,将来实土之外的虚疆诸藩若有异心,危害远胜如今诸夷。”
刘若愚只知自己是忠诚的。
叶向高他们或者会担心武压过文,但刘若愚确实是从江山社稷隐忧的角度多嘴一句。
朱常洛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的苦心,朕明白。凡事有利弊,问题还没出现、尖锐,先抓大放小。他们担忧,你就先把这个口风透给他们。军权确实敏感,他们不敢多过问,这是对的。但身为诸相,可以先深思熟虑,提出他们的见解密奏呈来。但是当下,大明既然正在强盛时,定要为后世子孙留下更大基业。”
顿了顿之后他才补了一句:“国无恒强。现在把家底打得殷实些,将来就算因为各种原因衰弱了下去,也有更大腾挪余地。”
打内心里讲,朱常洛做出这个“操切”决断有两重考虑。
第一就是得激起尚武意气。这么做当然有悖赵宋以来的认知和传统,但时代不同了。眼下,是整个地球开始进入大争之世。不尚武,等着挨打?
第二则是深知目前局面仍然很大因素上系于他一身。朱由检那小子再怎么教育得好,也万不能与自己这个特殊的父亲相提并论。国无恒强同样是客观规律,再怎么改变思想,已经存在数千年的诸多传统也有着巨大惯性,绝不是他有生之年这短短数十载就能扭转的。他身死后,诸制真能全都保留下去?
朱常洛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自负,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留下些种子、线索、凭据和宣称。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在内心之中并不担忧将来遥远虚疆的文武会割据、叛乱。
叛就叛吧,割据就割据,东方文化的种子和子民已经播撒出去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放任不管,他还是想尽力规划出一个框架。不论是怎么尽力控制庞大帝国的武力,还是怎么营造并维持文化上的向心力。
这两个重任,恰好将由两个十分年轻的人开始筹谋。
或者说三个。
“这段时间,你跟着我也听了不少。”看着被召来的卢象升,朱常洛郑重说道,“你还要见一见更大的世界。在那之前,这个冬天朕会再教你一些感悟,明年开春后你便启程去南都,到南都大学校和宋应星多聊聊,在那里帮帮他。”
“弟子遵旨。”卢象升虽然不理解,但听话。
“多拜谒一下徐光启。”朱常洛又对他说,“同样,你不能只专于经史人文和兵法韬略,自然格物,对大明将来也至关重要。”
朱常洛想要他和宋应星先认识,成为“同党”。
制度、经济、科技、文化……哪一个不需要重视?
而说到文化,包装的部分自然是新封为嫔的王微开始着手。
内核的东西源自整个华夏数千年的积累,但表象的部分得做好包装和传播。
王微很美妙,朱常洛已经品味过。
正值妙龄,才貌双绝,她多受宠幸也是自然。
如今她已不能继续呆在乾清宫,但她也没有去其余东西六宫里住着,反而就呆在养心殿。
皇帝似乎并不把叶向高等人的担忧当做多大一回事,皮球又被他踢了回来让诸相自己先提意见,他自己则似乎在开始享乐。
于是熊廷弼反倒成了诸相私下里讨论这个问题的核心。
谁让他巡按、巡抚辽东时还节制过部分兵马呢?
讨论可以,但众人同样需要自己独自给出见解:已经有枢密院的情况下,军权该由皇帝来把控的原则下,大明将来该怎么确保军队对皇帝和国家的忠诚?
当日的“同党”之议,只有田乐、卢象升、太子三人在场,他们并不知晓。
所以皇帝心中虽然有一个解,他们此刻却只能百思不得其解。
而且还有诸多公务要处置。
所幸这件事确实不急。天气渐寒,遥远的外滇只怕已经开战,旨意又已经传到朝鲜及东都、浙江,对东瀛的第一阶段作战只怕明年开春就能准备好开始。
明年之后孙承宗去后军都督府任右都督,那么袁可立该回来了。
反正右军都督府只要在外滇有了第一阶段战果,后面就相当于是回合制了:旱季攻、雨季守。
机械厂、大明银号筹建、官产院下铸币厂、国库专署……许多事情都要开始办。
泰昌十六年就在这样的节奏之中一天天过去。外滇自然捷报频传,但这都在意料之中,算不得什么稀奇。
到了开春之时,卢象升辞陛,也向依依不舍的公主承诺了会时时来信述说见闻。
而在朝鲜,战事已经筹措多月。
此刻,诏旨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乾坤浩荡,日月昭昭。朕承天命,御极万方,怀柔远迩,德被四邻。然倭夷枭獍,性本凶顽,不遵王化,屡犯天朝。自洪武以降,倭寇肆虐东南,劫掠州县,屠戮生民,焚毁庐舍,掠妇孺为奴,掘祖坟为乐,恶行滔天,神人共愤!
昔者朝鲜,忠义之邦,奉朔称臣,恪守藩礼。倭酋平秀吉,狼子野心,妄称“八纮一宇”,兴不义之师,越海犯忠藩之境。铁蹄践其山河,烽火焚其宗庙,王京沦陷,义州告急,三千里江山泣血,百万户黎庶蒙尘。旧朝鲜王李昖,泣血上表,乞师天朝。朕念父子之邦,唇齿之义,岂忍坐视?遂遣雄师,跨江援救。平壤城下,倭尸塞川;露梁海中,贼舰沉波。七年血战,终逐豺狼。
然疮痍未复,内乱又起。朝鲜李氏,父子相疑,兄弟相争,终至弑父杀兄。人伦既不存,八道岂能安?更有女真逆贼,狂妄反明,复侵朝鲜。僭主李晖不思守土安民,反媾和夺土仇敌,叛攻大明。朕怜朝鲜百姓疲苦至此,遂命将士再赴朝鲜,废昏君诛佞臣,剿女真平八道,另应朝鲜臣民再三恳请,册潞王为朝鲜之主,数年来朝鲜臣民始得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今察倭国,贼心不死。关白德川,既无悔过上表称罪之举,更有广蓄甲兵、私铸火器、窥伺海疆、劫掠商舶之实。又有琉球来奏,倭贼破其王都,掳其君臣,视若奴仆,强令臣服。倭贼狼子野心既无断绝之意,虽有祖训不讨而征之,然此贼不除,西海何宁?
朝鲜臣民,同仇敌忾!泣告:愿倾国之兵,随天师东征;八道遗民,誓啖倭肉。朕感其忠义,特命:
——以咨政学士、太师、上柱国田乐总督征倭军务,节制水陆诸军;
——以总督朝鲜政务李三才总管征倭后勤,转运军需;
——以西凉侯麻贵总帅北路大军,金景瑞统帅朝鲜水陆诸军;
——发辽东辽西二镇、北洋舰队将士五万,战舰货船千艘,会于釜山。
檄告倭国士民:
尔等若缚酋来降,开城迎师,则胁从不问,良善得安;
若负隅顽抗,助纣为虐,则天兵一至,玉石俱焚!
檄至之日,荡涤腥膻。九州岛外,即筑京观;富士山下,遍插汉旗!
朕以仁德治天下,然遇虎狼,必以戈矛!
昊天上帝,山川社稷,实鉴此心!
泰昌十七年正月十六。
大明天子御笔亲颁。
钦此。
声震于景福宫殿前,年幼的潞王世子跪在最前头,随后是他的两个堂哥。
“臣等奉诏,必倾国力附上国尾骥,誓讨倭贼!”
李三才开了口,此后便是齐刷刷领旨表决心的朝鲜文武——谁反对?
冬雪尚未消融,大战即将开启。
而后是早已到了这里的田乐肃然上前领旨。
这便是此生最后的光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