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不愿轻易陷入双线作战的窘境,但正如沈有容所说:机不可失。
只有先苦一苦叶向高。
枢密院先沟通好了之后,叶向高及其余诸相闻听噩耗,当然是苦起一张脸。
说好的东洋大计只是开始筹划、组建东洋舰队呢?
“陛下,海上风浪难料,是不是……操切了?”叶向高硬着头皮劝谏。
“臣恳请陛下三思!”汪应蛟也立即说道,“纵有战机,大明军力又今非昔比,然倭贼毕竟不容小觑!再者说,只要再有三五年,东洋舰队大成,灭倭总归胜算更大。外滇既平,财计从容,取之更如探囊取物!此时便发兵东瀛,弊大于利!”
朱常洛当然也认可他们所说的这些。
等下去,对大明更有利。毕竟蒸汽机有成,马六甲又拿下来了,时间站在大明这边。
君臣对于拿下东瀛这个大方向没有分歧,只是眼下一定要立刻行动吗?
朱常洛却想通了:“就算希智到了朝鲜,也需要让朝鲜文武大族看到大明是动真格的。有了战果,他们有些人才肯行动。第一战只动对马岛,大明出北洋舰队和辽东镇精兵,朝鲜出兵出粮,速战速决。区区一个对马岛,弹指可定,这样就达到眼下目的了。”
“……朝鲜如何能支应得起大军粮饷?”叶向高叹了一口气。
重点是拿下来之后,如果不是继续进军,那就要防备反攻。大军开拔出去之后,不守住阵线又有什么意义?
而对马岛孤岛一个,若是驻扎大军,粮草物资全部需要输运过去。大明及北疆各部、朝鲜仆从军大举进攻还得要个两三年时间,经年累月下来,这些粮草物资不是个小数目。
“掠!”朱常洛丝毫没有怜悯地说,“琉球那边便只用拓海团练洋行先行,到了琉球助其清剿内贼,摆脱那岛津氏控制。如此一来,他们只能先想方设法备战。北洋舰队押阵,让朝鲜兵卒去登岸掠夺!这几年,东瀛产的银子可没流出来多少了!”
之前德川家康搞朱印船贸易时,主要是葡萄牙人和他们来往。从他们手上得到的白银,再于澳门采购大明货物回马六甲。
而葡萄牙被从澳门赶走之后更于不久再被赶回马六甲、与大明断绝了贸易往来,德川家康又开始禁教锁国,这些年他们那些银山采出的银子流出来得更少了。
那就自然仍留在东瀛。
叶向高他们琢磨着皇帝的意思。
说的是北洋舰队押阵,那自然是沿海搜掠。登岸的虽然都是朝鲜兵卒,但他们要回来还不是得带回船上?
必定有个分配机制,让那些朝鲜文武大族感觉有甜头,愿意继续投入。
这样做是有好处:东瀛西南部各地方大名风声鹤唳,只怕无心再反攻什么对马岛;就算能组织起来,也要先跨过海峡和北洋舰队这道关卡。如果对马岛的防御压力小了一些,驻扎的力量倒不用那么多。而经年累月这么掠下去,他们在沿海地带也无法构建稳固的防御寨堡承受北洋舰队炮击,将来登陆时似乎也容易不少。
就是可能搜掠不到太多,而且必定越来越少。东瀛多山,囤积财富最多的,大多都是各地大名所筑山城。舰队上不了岸,登岸搜掠的朝鲜仆从军又怎么可能啃下那些大山城?
若不是兵力足够多,就必须配备重炮迅速轰开缺口。
这需要大明陆上精锐力量。
汪应蛟提出了这个问题,朱常洛这才说道:“东瀛是帮三位王弟打的,是为他们打下藩国实土,为大明永绝东瀛祸患。潞王在朝鲜多年所得,岂能不出力?不愿做大明朝廷命官的朝鲜地方大族,岂能不出力?反倒是对马岛将来要由朝廷拿在手上,既是北洋分舰队军港,又是辽东与东瀛往来商港,大明主要支出是这对马岛的建设。”
平定朝鲜后,潞王入朝,李三才在那主持大局,这么多年清洗不少,积蓄是多少?
对朱常洛来说,总不过是两三年的时间而已,他们投入得起,也必须投入。
况且现在这份投入,是为了降低将来总攻的难度,可以大大降低将来总攻的投入。
回报则是一整个东瀛。
大明确实需要苦一苦叶向高,但这份苦还在承受范围之内。
对马岛并不大,岛上也已经有山城。尤其是丰臣秀吉组织侵朝时,他就住在对马岛的清水山城,那里又扩建了一番,基础还不错。
而大明大军压境,很有可能不花太大力气就拿下来,破坏不会太大。
那么把这个岛再扩建一番,尤其主要只是港口部分,需要投入的资金量不会太夸张。
“不能只看去年、今年岁入。”朱常洛更说道,“新港宣尉司既设,朕已经告诉荷兰人和葡萄牙人,让他们都带话回去。只要他们的战舰止步南洋之外,与大明通商,朕都欢迎。让他们带着白银来,这部分收入可不少。南洋诸岛,如今皆受大明庇护,各洋行必定更加踊跃,南都市舶司岁入将增长多少?”
这还只是其一,还有就是大明内部。
“昔年所发边防特别国债也快到期了。”朱常洛又看着叶向高,“朝廷如今自无法悉数赎回。但这笔账,当年买过的都算得过来。如今是整个东瀛,届时那边的田土山林,一样可依新边及承德府旧例。再发一期,赎回往期债券之余,还有多的。拿下东瀛之后,其余不论,光是那边金银山岁出,就是一个大进项。”
“……不是由三藩开采?”
“他们采出来,留着银子有何用?大明还是用货物赚回来。”朱常洛顿了顿之后说道,“朕思来想去,新港宣尉司既已设立,东洋和外滇又在日程上了,那么大明银号该筹备设立了。一为将来商贸之便,二为统一钱法,三为诸库管理、国库名副其实。”
叶向高心中剧震。
民间臧银该有多少?
不知道。
虽然私下里的钱庄就有不少,但其中流通往来的银两数目,大明岂能尽数知晓?
而大明银号之所以一直还没启动,是因为皇帝想同时解决金银、铜钱、宝钞都在流通的问题,另外便是中枢诸库、地方存留。
银号设立后,富商权贵固然仍能带着现银随身,但如果是动辄以万为单位的超大额交易,当然还是银号方便一些。
只要他们都肯认,那么便是存根上的一笔数字,朝廷库中则可以有大量现银无需支应出去。
这个管理和动用之权,就操控于朝廷之手了,只不过万不能自己刨自己的根,要留足够现银于总号及各地分号,避免挤兑。
这都是之前商议过程当中皇帝剖析的要害处。
“蒸汽机有成,这些年冶铸更精密的军械、仪器,发行银元和新钱都有技术条件了。”朱常洛说着,“博研院和御用监一直在试新配方,届时银元之外,新钱所用合金配方,民间万难仿铸。只要随时可以互相兑换,民间都能认,那么宝钞赎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当真要赎回宝钞吗?”叶向高很纠结。
“要!”朱常洛很肯定地说,“要建立朝廷新钱法的信用,宝钞的遗留问题必须解决!”
宝钞,大明货币体系之中永远的痛,堪称癌症。
朱常洛原本的印象当中,大明宝钞变成那个样子是因为只印不赎。但是呢,等他坐上了宝座开始研究,发现也不是尽然如此。
朱元璋当然发得很多,朱棣北征更是疯狂印钞。从洪武年间大约一年发钞五百万贯,到永乐年间年均发钞约两千万贯,最终就失控了。
失控其实很早,洪武二十七年,一贯宝钞就只值一百六十文了。朱元璋管你这的那的,一开始是禁用金银,后来更是铜钱都禁用。而朱棣想北征,疯狂印钞之余倒是搞过一件事:户口食盐法。
这其实是为了回收宝钞。当时宝钞已经跌到一贯只值十二文了,朝廷因此规定每户每月至少要有一斤盐是用宝钞买,价格是三贯。
但没什么用。
到朱瞻基这,就已经只能停发宝钞了,这时一贯宝钞只值五文。当然,朝廷还是在回收宝钞,方式是钞关对船只征收宝钞税,一船收钞一百贯。
然而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所引宝钞加起来是以亿贯为单位的,这些举措都没什么用。于是正统年间先是“弛用银之禁”,到成化元年朱见深还挣扎了一下:凡征商税课程,钱钞中半兼收,每钞一贯折钱四文,无拘新旧、年代远近悉验收,以便民用。
但这种挣扎是徒劳了,最后放弃了,停止强制征收宝钞税。此时一贯宝钞只值一文钱,民间普遍“以钞糊墙”。
时至今日,宝钞则只存在于账册上。朱翊钧还用宝钞做过礼仪性的赏赐,朱常洛没那么厚脸皮。
但宝钞仍然大量存在是事实,想改革钱法就绕不过这一点。
况且现在大明有条件了。
原先确实因为白银和铜不足,但白银大量流入已经很久,皇帝也有准备金意识了,冶炼铸造技术都提高了不少。另外,宝钞已经多年不曾发过,存世规模远比宣德、成化年间少,赎回压力小得多。
即便赎回时有人想搞鬼,利用宝钞还是比较容易仿制的特点薅羊毛,做旧做残的成本能低?
朱常洛想赎回宝钞还有一个动机:给真正的贫苦百姓一笔福利。
因为历经这么多年,宝钞几乎无用,但又存在于官府账面。那些还存世的宝钞,有不少都是先由民间的聪明人通过折钞的政策缝隙先代替部分应缴税赋给到官府,官府又在一些特殊时候支付到下面去。
譬如之前就有不少俸禄、兵卒月粮、买办费用等是用宝钞支付。
这中间虽然仍有一些会落到文武官员、富商手中,但他们显然是更聪明的人,总有法子让这些宝钞流通到真正的贫苦百姓手里。
朱常洛登基后的这十六年多里,已经在有意识控制这一点。往朝廷这个方向流通的宝钞都被收了起来,往下面支付的宝钞则不存在了。那些折钞税种都在新政编订科则的过程之中废掉了折钞规定,重定税率税额,民间士绅富商大户再也没有动机搞宝钞来抵税。
所以目前应该基本上只有贫民百姓手上有宝钞,用不出去的宝钞。
“这些宝钞要收回来。”朱常洛断然说道,“先发银元、铸钱。这些定额银元、铸钱发了出去,官府此后税收、采买、俸禄只认新钱。民间自然畏惧这是不是新宝钞,铸钱只怕一时不被接受,但银元是实打实的银子,必定是各地有铜钱的都来换银元,先让他们换!”
“……那得多少银元先发出去?”叶向高头皮发麻。
“内帑存银,大半都能先存到银号里,拿去铸银元!”朱常洛直接这么说。
十几年了,从昌明号到宗明号,再到之前他向徽商借的银子,还有十几年的金花银及其他收入,朱常洛比朱翊钧会理财多了。
他自然是此刻全球真正的第一富豪。
“铸钱更多,又不易被接受。大户用旧铜钱换银元,这些铜钱有官铸的,也有私铸的,辨别之下自然该有个折耗。”朱常洛已经想过很多,说得滔滔不绝,“这个折耗,定个比例。银元不能再割成碎银,他们用碎银和银锭换银元,总有多余部分要换成铸钱。而贫苦百姓根本就是没多少铜钱能换足银元的,必定又不肯都换成铸钱,会怎么办?”
叶向高幽幽地说道:“民怨沸腾,以为手里不多的铜钱也要像宝钞一样一文不值了。”
“没错。”朱常洛一样幽幽说道,只不过他的语气带着些森然,“朕自然是看不得有民变的,地方官府就得出力了。官吏富户大族手里没铜钱了,又不能诸多用度都用银元,总有价码需要用到铸钱的。赋税征收时,官府必须按面额承认铸钱价值。手里有铸钱的大户心里有了底,贫苦百姓这时自然就知道了铸钱是值钱的。但他们用铜钱、碎银换铸钱,折耗怎么办?”
银锭是大额的银两,日常使用,还有大量削为碎银、用秤来称量的场景。定额银元天然就有便利性,只不过需要搭配面额更小的新式合金铸钱,这个过程里会构建起银元和铸钱的使用习惯。因为都是定额,纵然民间私底下让铸钱贬值了,但地方官府得咬着牙在税收和采买层面承认铸钱的面额价值。
于是富商大户又有像当年使用宝钞折钞交税的动力了。至少在要交税的时候,他们证实了官府会按面额收铸钱作为税收。
这才是铸钱价值得以确立的关键。
要么他们拿出碎银从普通百姓手里换旧铜钱。旧铜钱和碎银之间该怎么换,所有人都有定论。在这个环节,普通百姓恐怕会亏,毕竟地方大户有信息差、有时间差,大可利用百姓惶惶不安的时间点把旧铜钱的价值也打下去。
这时,有的普通百姓会不甘心。朱常洛需要地方官府做的,就是一来承认铸钱的额定价值,同时要防止富绅大户借机打压旧铜钱价值。
激起民变,杀头大罪。
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
“制旨下去后,就要告知到每一户,赋税可用铸钱依额定价值来抵,不收旧铜钱,不收碎银。富户固然将信将疑,贫苦百姓也会闹起来。”朱常洛凝重地看着叶向高,“这就是每个县州、每个乡里得做好的事。银号分号出人,到每一乡每一里。贫苦百姓受不得那折耗,这时才让他们拿宝钞来抵。”
私铸的铜钱极多,朝廷不可能纯粹按面值去兑换,那样损失太大。
富绅大户与官府之间的进出款项比较大,那份折耗他们能承受。兑换的制旨就会明告各地会按铸钱面值承认它可以用来交税。就算富绅大户一时不信,但他们家大业大,也不会太过闹腾。
地方官府都要完成这个任务,执政院就要拿出施行办法。对地方来说,套路早就成熟,必定是先抓重点,让那些富有的大户先换——毕竟此后就不认铜钱、碎银、银锭这些了。
银锭他们大概还是会先留着,但铜钱和碎银总要先兑的,至少兑换一部分。
此后才是人数更多的贫民百姓。
过程之中会有动荡,但朝廷要大规模赎回宝钞了,这既是安抚矛盾的方法,也是让民间对新钱产生信任的大招。
宝钞怎么抵?
前面已经有旧铜钱折成新铸钱时的折耗比例,这个比例所代表的,就是宝钞的“新市值”。
一文不值的宝钞忽然能够填上这部分折耗的比例了,朝廷又能接受铸钱为税收、铸钱足够又能换成相应的银元,若是各地官府能做到在乡民闹腾时明白办公,则宝钞已经确立价值,贫民百姓也不会轻易把宝钞当纸卖出去。
富绅大户已经先在地方官府做工作的过程中兑换了,即便还有私留,他们也无法再大规模抄底宝钞去兑换新钱。
这个折耗比例,就是朱常洛发给贫民百姓的福利。
富绅大户不甘心?那宝钞出来啊。
之前怎么不说宝钞可以抵折耗?这不是为了安抚民怨嘛。
怎么?富绅大户使银为主,他们家里那么些铜钱的折耗比例加起来才多少银子,真要因此跟朝廷翻脸?
这就是如今可以尝试去做这件事的现实便利:大明钱法施行至今,民间早已实质上是银本位了,铜钱只不过当零钱来使用,绝大部分散落在真正贫苦的普通百姓手上。
有钱人的零钱也都是碎银。
朱常洛总结道:“蒸汽机推行后,冶炼产量会大上很多,工本耗费大幅度降低。只要铸钱价值得以承认,则朝廷并不需要铸那么多铸钱。定额一文、二文、五文、十文、二十文、五十文,实际铸量远少于现有铜钱数量。关键便是这额面价值得以稳定。再往后,如何铸发新钱,那就是专门学问了。其中道理,朕跟你们讲过。蒸汽机推行后,许多货物越来越多,其实是需要凭空多铸新钱的……”
说了这么一通,才绕回到让他们不需要多担心后面财计的关键。
说白了,建立了全新的货币体系之后,大明实际上又可以像洪武、永乐年间一样“印钞”了。
只不过这一次,不能是纸——技术还没达到那个条件,让民间无法轻易仿制,宝钞的黑历史也太多,推行太难。
但可以折衷——铜钱已经有折二折三甚至折十的面额,此时不过再规范一点,可以面额更大一点。
而且,朱常洛出手让朝廷制定的新钱法里,必须有控制滥发的制度约束。
货币只是一般等价物,总体上随着生产扩大、财富累积,本身就需要扩大货币发行量。
只要新的货币价值体系得以确立,后面就能销毁部分残缺铸钱,发行更多的铸钱尤其是较大面额的铸钱。
真正的“纸币”倒只能采用更加精致、极难仿制的材料和工艺,而且只是先用在更大额度的交易之中。
譬如票号行业兴盛起来之后的银票,那就一直没有贬值,因为它只是相当于存取凭证,也有各种暗押。它当然不是货币,但不意味着大明以后不能印制专门的银票、金票。
总而言之,要双线作战,财政上确实有压力。
但这个压力不在没钱本身,而是怎么把财力集中起来。
“卿等可还有什么疑虑?”朱常洛看着叶向高他们,“要卿等操心的,其实是怎么把这件事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不让地方因此闹出大乱子。集思广益,卿等再拾遗补漏,把细略处好好商议一下。”
叶向高幽怨地看着他。
您都乾纲独断了,非要在这个时间点两线开战。
钱法这样一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再掺和进来,对枢密院以外的其他中枢各衙来说无异于三线作战了。
他们忽然想到:这件内政大事一旦开启,他们似乎也没那么多心思在战事上多说什么了。
虽有枢密院,但其余诸相仍然是可以参议军国大事的,至少是通气、发表意见。
现在就是只剩配合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