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砉砉、砉砉……”
破败的城池前,被削为人彘的一具尸体被高悬城楼前。
“冤句”的旌旗落败,代表大唐的三辰旗与五色旗也被拔除,取而代之的是“陇右都护府”的旌旗。
咸通七年七月初二,陇右都护府押衙黄巢举兵冤句,杀县令王适之等官员,破官仓而均粮与饥民,受众人推举为帅,自号“陇右都护府陇州刺史,陇州节度使”。
翌日,黄巢发布《讨奸清君制》文,称自己本陇右治下牙商,勤恳为商,凡擢钱粮,皆用以赈济灾民。
但是皇帝受宦官与奸臣蒙蔽,竟然对忠臣用兵,还欲搜捕天下仕陇者,不得已起兵清君侧。
檄文传出,河南道率先震动,无数听闻过黄巢、陇右“善名”的流民,纷纷涌向冤句县,投靠黄巢。
短短八日内,黄巢聚众上万,连续攻破冤句、考城、雍丘等县。
消息传至长安,李漼震怒。
“清君侧?朕需要他清君侧吗?!”
咸宁宫上,李漼将奏表狠狠摔在地上,质问南衙北司等诸相:
“不过些流民,为何无人镇压?!”
“陛下……”徐商无奈站出来,躬身道:
“诸镇兵马不是聚于齐鲁,便是聚于陇右,月前又调二万兵马驰援陇右,中原自此空虚。”
“倘若调齐鲁、鄂楚之兵马,恐王仙芝、庞勋等人会突围作乱。”
徐商的话格外刺耳,李漼忍不住道:“这么多年,还未讨平此二贼,空耗数十万钱粮。”
“传朕旨意,着康承训立即动兵,哪怕是搜山检海,也要将庞勋给朕找出来。”
“处理好了庞勋,立即西进讨平这黄巢!”
“臣领旨……”徐商作揖应下,而这时北司的齐元简走出来作揖道:
“陛下,臣以为,眼下理应弄清楚这黄巢与陇右的关系。”
“哼!”西门季玄忍不住冷哼道:“不过是贼子扯虎皮罢了。”
“那为何要扯陇右的虎皮,而不是其他人的虎皮?”
齐元简语气轻缓,却不容置疑道:“曹州衙门急传的曾说这黄巢确实拿出过印有陇右印记的书信。”
西门季玄皱眉,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齐元简见他不说话,继续对李漼作揖道:“以臣之见,此事说不定也是刘继隆所谋划之一。”
“言之有理。”李漼耳根子软,如今听齐元简这么说,顿时感到了不对劲。
黄巢一个河南人士,若非与刘继隆有联系,何必要去扯陇右的大旗?
想到这里,李漼对刘继隆恨得牙痒痒。
这厮不仅一个月内拿下了自己的朔方,还试图煽动河淮两道的愚民作乱,着实可恨!!
“陛下、臣以为,眼下除了令康敬辞讨贼外,还应该令宣武、忠武、义成等处严防死守,不可让贼军走入东畿!”
亓元实眼见众人都有所表态,他自然不可落人身后,连忙表达态度。
李漼听后颔首,目光看向徐商:“下旨诸镇,着其严防死守。”
“眼下正是朝廷讨平陇右重要之时,一子落错、满盘皆输,漕运与东畿乃重中之重,万不可失。”
“臣领旨。”徐商在心底叹了口气,心道多事之秋。
忠武、义成、宣武三镇的情况,他心里自然清楚。
义成镇驻州的州兵不过三千余人,忠武稍好些,但也仅有五千余人。
眼下兵力最多的是刘瞻的宣武镇,有州兵、战兵八千余人。
三镇所驻九州三十余县,分摊下来,不过每县五百余兵马罢了。
黄巢势凶,眼下传来的消息,已经是四日以前的消息了。
若是河淮流民再度聚集其手,十余万流民还是能拉出来的。
三镇守不了多久,只能指望康承训麾下那三万多兵马能尽快解决藏匿鲁山之中的庞勋,然后西进将黄巢讨平。
不过以黄巢不主动进攻南边空虚的徐州,而是去进攻四周兵马较多的宣武镇来看,黄巢的动向似乎更靠近这些年未经战事的那些州县。
他能有如此眼光,让徐商忍不住暗骂礼部。
他听闻黄巢屡试不第,可黄巢若有此等眼光,为何会屡试不第?
如今好了,本该是朝廷的忠臣良将,现在却成了搅乱中原太平的乱贼,实属可惜。
徐商思绪间,李漼的声音再度响起:“刘继隆此贼举兵万众,包围萧关,随时可以南下入寇原州,眼下理应如何?”
李漼将常议内容转向了西北,而群臣闻言,脸色纷纷露出凝重。
相比较中原的事情,西北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萧关作为关中四隘之一,眼下被刘继隆所包围,原州与陇山防线更是暴露在其兵锋之下。
若是其举兵拿下萧关,继而挥师南下,那主要防御正西边的陇山防线就成了笑话。
除此之外,泾原与凤翔境内的那些城池关隘,能否挡住刘继隆兵锋?
若是刘继隆孤注一掷,挥师南下,关中是否有碍?
各种问题摆在众人面前,而路岩则是看出了皇帝的担忧,故此主动道:
“陛下、臣以为,眼下理应着王少保回援萧关,若是能在萧关重创刘继隆所率兵马则最好不过。”
“陛下,臣以为不可。”徐商难得反驳了路岩的表态。
众人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徐商忍不住道:“即便萧关丢失,可左右兵马皆在,刘继隆若是孤军南下,官军可顺势切断其退路。”
“昔年突厥南下,太宗之所以能逼其退兵,便是决于突厥孤军深入,而我官军可随时切断其退路。”
“再者、陇右以马军见长,而南下路上又有泾水阻碍,想要渡河,并非那么容易。”
“臣以为,前线之事,尽可交由王少保决断,朝廷不必干涉。”
对于刘继隆包围萧关,徐商确实感觉到了压力,但他并不觉得刘继隆能闯入关中。
这些年大唐对陇山及泾原地区的城池、关隘修筑可是下了本钱的。
尤其是在高骈执掌秦陇二州期间,陇州境内的几座关隘可都是夯土包砖而筑,刘继隆想要走泾原攻入关中,并不容易。
至少在必经之地的陇州地界,刘继隆就得吃吃苦头。
若是绕道进入邠宁镇,确实可以绕开那几座坚固的关隘,但关中北部被黄土沟壑分裂,只能沿着河谷官道南下。
这些河谷狭窄、绵长,只要有所准备,完全可以将刘继隆的马军限制此处。
正因如此,徐商才没有担心刘继隆能孤军攻入长安。
群臣听了他的话,原本略微焦虑的情绪也稍稍得到安抚,李漼更是略微依赖道:
“那依照徐相所见,朝廷就不管不顾,只等前线军情便可?”
“回陛下、自然不是。”徐商恭敬作揖道:
“如今官军死伤甚多,以诸官军奏表来看,我军阵没近三万,而叛军阵没亦在两万左右。”
“虽说朝廷从关东急调二万兵马,但若是在此期间,官军再度受挫,那朝廷无可用之兵,京畿之地必然危急。”
“臣以为,眼下当召禁军操训,若有不足者,及时裁汰补充……”
徐商自然是不敢明目张胆说神策军吃空饷虚额的事情,所以泛指了整个禁军体系。
毕竟禁军除了神策军外,还包括了神武军、龙武、神威等军。
这些军中同样封在着吃空饷、喝兵血的事情,而朝廷如今需要一支能够守卫京畿的力量,徐商便顺势提了出来。
在他看来,北司诸宦大部分都在关中购置别墅、宅院及田地,即便不为皇帝、为了自己,他们也应该训练一支兵马来保护自己的财产。
只是他没想到,他的这番话却让北司的齐元简、西门季玄等人多想了起来。
当李漼将目光看向他们时,他们在揣测徐商与皇帝到底是为了保卫京畿,还是为了借机削弱他们。
昔年神策军虚额十三万,后来北司步步退让,如今仅虚额六万,且直属北司的兵马也因为讨击陇右,朔方被占等事情,先后阵没了七千多战兵。
如今北司在长安能控制的战兵,仅有不足八千人,西线倒是还有一万七千多人,但他们遭遇事情的时候,杨玄冀两人却无法带兵出现在他们面前。
想到这里,他们不免咬牙,西门季玄首先表态道:“右神策军自会操训一万兵马于西郊。”
他没办法不表态,右神策军本来就只有七千多兵马,虽说扩军后达到了两万兵马,但是被杨公庆带走了一万,又被周宝坑害死了五千人于朔方。
如今右神策军可动用的兵卒,仅五千左右,不得不扩军。
西门季玄可没有忘记,马公儒这群人是怎么死的,他必须让右神策军和左神策军实力相当才行。
眼见西门季玄表态,杨玄阶也知道不表态不行,当即说道:“左神策军可在东郊练兵一万。”
在京神策军仅一万兵马,分属左右神策军,如今两方各自开口练兵一万,算是各自扩军五千。
虽然兵马不多,但也足够拱卫京畿了。
至于神武、龙武等禁军兵马,他们是不会准许这些兵马操训扩军的,这些兵马最好就是继续混吃等死下去,不然神策军拿什么控制他们?
徐商也看出了他们的想法,但徐商没有多说什么。
只要长安有一支可调遣的兵力,那关中便能安稳些,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其他的事情他管不着。
众人的表情被李漼尽收眼底,李漼颔首表示十分满意,而这时路岩继续作揖道:
“陛下,臣以为可继续拉拢黠戛斯,请黠戛斯出兵凉州,牵制陇右。”
路岩的话令众人皱眉,毕竟朝廷在战前就已经贿赂了黠戛斯和多康吐蕃。
结果是黠戛斯和多康吐蕃都没有出兵骚扰陇右,不然陇右也不会有这么多兵力布置在前线。
“陛下,黠戛斯所求,无非就是出兵进驻西域罢了。”
“眼下朝廷鞭长莫及,暂时忍受黠戛斯染指西域,未尝不可。”
“除此之外,朝廷可准许黠戛斯劫掠陇右、朔方等处,以钱帛、工匠归黠戛斯,人口归朝廷为约。”
路岩的话,令在场的齐元简等人纷纷动容。
朝廷要的只是陇右这块土地和人口,钱帛什么的并不在意。
如果能得到陇右的土地和人口,那陇右每年都能向关中运输上百万石粮食,这可比陇右之中的钱帛香料更为吸引人。
“此话虽好,但黠戛斯未必同意。”
李漼虽然不知道黠戛斯为什么收了朝廷东西,却不对陇右出兵,但他也猜的出来,刘继隆肯定是给了黠戛斯好处。
想要黠戛斯这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放弃约定,他就必须给出更为诱人的好处,而不是劫掠陇右、朔方的空口白话。
对此,路岩沉吟片刻后才道:“陛下,不如行和亲之事,促成黠戛斯出兵之举。”
“和亲?!”
面对路岩的这番话,在场众人脸色皆不好看。
对于大唐来说,和亲并不屈辱,毕竟大唐是强国,且和亲所需聘礼十分厚重,大唐还能通过和亲公主来刺探情报、更替储君等等,属于稳赚不赔。
不过问题在于,这是大唐强大时才能做到的事情,而今的大唐恐怕无法以武力来迫使黠戛斯献出丰厚聘礼。
这么来看,和亲之举便不免有些屈辱了。
“距朝廷上次和亲,已有四十余年,恐失礼数。”
李漼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拒绝了路岩的建议,而路岩却道:
“陛下,臣打探过,黠戛斯的可汗有二子三女,二子已娶妻,三女尚未嫁娶。”
“臣以为,不如效昔年敦煌王之举,以王子纳黠戛斯可汗之女。”
以王子和亲,听上去有些魔幻,但大唐确实干过这种事情。
安史之乱时,唐朝向回鹘求援,回鹘的葛勒可汗要求太宗血脉的宗室迎娶自己的女儿。
唐廷最后选择让敦煌王李承寀(cǎi)娶毗伽公主为妻,引入回纥兵马平定安史之乱。
路岩此番言论,无疑就是让李漼挑选一个宗室去迎娶黠戛斯的公主,以此来实现请兵南下的目的。
李漼听后明显有些意动,但徐商急忙出声制止:
“陛下,以宗室纳异族公主为妻并无不可,然异族皆钟爱太宗血脉的宗室,若是黠戛斯有所野心,那难免为我朝招惹动乱。”
徐商的话点醒了李漼,不是每个宗室都和李承寀一样老实,如果宗室与异族合谋,那此举无异于引火自焚。
想到这里,李漼果断道:“此事不可再提,朕愿以钱帛招胡兵,也不会折辱太宗血脉!”
“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路岩没想到皇帝竟然这么小心,无奈只能退下,而李漼则是看向于琮。
“黠戛斯之事便交给于相,若是能引兵南下,自然最好,事不可为也不可惜。”
“臣领旨……”
于琮毕恭毕敬作揖应下,李漼眼见无人开口,当即便解散了常议。
半个时辰后,随着诸相回到南衙北司,神策军募兵的消息再度传出,而南衙北司的快马也疾驰出京,往诸镇赶去。
相较于长安城的热闹,此时的张府内却一片悲戚。
女子的啜泣声在张府内回响,中堂外站立着上百名张氏子弟,所有人都用担忧的目光看向中堂。
堂内、张议潭躺在卧榻上,汗如泉涌,枯瘦的手握紧了张议潮的手掌。
“阿兄……”
六十八岁的张议潮,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清楚自家阿兄已经撑不过去了。
“阿耶!”
十九岁的张淮澄跪在榻前,张淮鼎、张淮铨等人则是站在他身后,表情复杂。
张议潭,这位辅佐张议潮,维持敦煌张氏四十余年辉煌的老人,终究还是倒在了八十二岁的生日前。
他汗如泉浆,出气甚少,已然来到了大限。
“二郎……”
“阿兄,我在!”
张议潭艰难开口,张议潮止不住的涌出泪水,悲戚回应。
“牧之他、能赢吗……”
临终之前,张议潭想的不是远在西域的张淮深,而是陇右的刘继隆。
兴许他也清楚,刘继隆若是倒下,那自家大郎便独木难支了。
“能赢!”
张议潮泣不成声,张议潭听后如释重负,整个人都似乎精神了几分。
“阿兄,您好生休息,过几日便会好的……”
张议潮尽力安抚着张议潭,可张议潭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
他努力瞥过目光,用余光看向了自家二郎。
“二郎……”
“阿耶,我在。”
张淮澄泪流满面,只因母亲在两年前便去世,而今父亲若是也去世了,他在长安便真的没有“亲人”了。
“当初应该把你留在河西的、是阿耶、对不住你……”
“没有、是某自己要跟过来的,不怪阿耶……”
张议潭似乎耗尽了力气,只是一句话,却说的磕磕绊绊。
张淮澄不断摇头,而张议潭见状却十分无奈,只能交代道:
“若是牧之能赢、过后、你若能走,便去陇右寻他吧……”
他的这番话令张议潮泪水止住,张淮鼎及张淮铨二人也脸色微变。
显然,张议潭不认为他们护得住张淮澄,这令他们失望之余,不免有些生气。
“我记住了……”
张淮澄不是小孩了,他知道自家阿耶这句话后面代表的意思,啜泣着应下。
眼见他应下,张议潭目光看向张议潮:“二郎、别怪某……”
“我……”张议潮不知道该说什么,欲言又止。
望着他的模样,张议潭目光看向屋顶,干笑几声。
“可惜、未曾与他促膝长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