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高中全体学生热烈地感谢着方星河的八辈祖宗。
就因为他的一句话,实验高中展开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扫除,毫不夸张的说,人行道上的砖头都得擦得闪闪发光,更别提教室内部的环境整理了。
实验高中忙着,三中也不差。
本着不能出现万一的想法,他们也开始收拾,又将学校围墙存在多年的缺口给补得严严实实,谁再敢翻墙出去,逮到后直接送到公厕去掏粪。
继续上扩,整个小县城都在收拾垃圾整理市容。
环卫工人不够用,于是各大企事业单位全部出动,中小学在收拾完自己的校园之后,也要出来义务劳动。
全县城一片热火朝天,每一个边边角角都有专人在指挥整改。
方星河目瞪口呆。
“不是,你们……他们……”
Z世代是真没见过这个,小方的记忆里倒是有集体劳动的场景,可也没见这么夸张过。
刘大山挺着个大肚子,紧张的看着他问。
“哪里不对吗?你觉得哪里要加强?我马上去跟领导沟通!”
大山口中的领导,是县里两位父母官。
对,他俩也是折腾中的一员,而且很辛苦,每天都亲自到好多地方去视察。
迥异的时代感,再次扑面而来,冲击着Z世代的世界观。
《时代》录制组到达的前一天,县里两位领导带着好几位局长来到实验高中,专门和方星河聊了聊。
“小方啊,你觉得,以咱们现在的市容市貌,接待时代的人,够用了吗?”
通过好几天的交流,方星河也终于理解了他们的郑重。
2008年甚至2012年以前的中国,实在太缺乏对外开放和展示的自信心了,时间越早,病情越严重。
大城市尚好,小地方是真怕,真慌,真当做大事。
所以才有了08奥运堪称是以举国之力搞出来的文艺汇演,极大地提升了民族自信心,国师靠着那场开幕式,可以永载华夏史册,功过两分,功一定大于过。
而现在,国内更是卡在加入WTO前夕,一切涉外事项都具备着极其重大的政治意义。
尽管今天的来者只是《时代亚洲版》,但它比寻常涉外事项更重大。
在此刻的国人眼中,《时代》便是世界上最权威、最强大、最具影响力的全球第一杂志,高端大气上档次,牛逼Classplus。
一哥感叹了不下五次:“真没想到啊,文体艺领域里第四位登上时代封面的华人,居然出在咱们治下……”
方星河一愣:“前面就三个人?”
“对啊!”领导也愕然,“你不知道吗?第一个是李小龙,登上时代主刊封面,第二个是房龙,亚洲版封面,第三个是皇俐,主刊封面。”
严格来讲,方星河是内地的第二个,内地男明星里的第一个。
如此“殊荣”,Z世代内心里并不感冒,可是吉省上上下下都相当重视。
离谱,却又正常。
“小方啊……”
领导和颜悦色的同方星河打着商量。
“那个采访的时候,多少还是稍微注意一些,有些问题呢,可以不用回答的那么直白,咱们是礼仪之邦,嗯,该含蓄的时候,可以适当含蓄一下嘛!”
你们瞧,他慌了。
额,倒也没毛病,你方哥一开麦,不少人都心发慌。
小王仗着关系亲近,板着脸吓唬他:“明天你要是再乱放炮,后天就到校门口给我收尸吧,我一大早就挂到门口顶梁上,瞪大眼珠子盯着你瞧!”
“哈哈哈哈!”
一群领导差点笑成表情包,这么有意思的老头哪怕在东北也挺少见的——人家都马上退休了,是到了任性的时候了。
方星河肃然点头:“您放心,我一定控制好脾气!”
旗子一扎,哎哟妈呀。
第二天,省里派下来的大巴车将《时代》杂志社的采访组送到实验高中,礼节拉满,可是方星河同那位主编的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十分不愉快。
今天来的主编,是TOM公司高管转到《时代亚洲版》做内容总成的负责人,叫做查尔斯赵,态度十分倨傲。
下车就捂着口鼻,皱着眉头,抱怨道:“内地嘅空气质素係越嚟越差喇。”
随后站直身体,左右环顾,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透体而出,挑剔的眼神看到什么都锁眉。
昨天还很任性的小王,陪着笑脸回道:“乡下地方,环境简陋,诸位贵宾,请多担待……”
方星河也在接待人群中,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
他当然理解小王的无奈,可是脾气这个东西,只能控制着发不发作,没法控制住产不产生。
我就明说了啊,铁子,我看你很不顺眼。
这种不顺眼,在采访开始之后,累积得越来越多。
姓赵的在皮沙发上坐下来时,那叫一个小心翼翼,沙发明明擦洗得干干净净,对方的动作却从骨子里透着嫌弃。
等到再开口时,乍一听很客气,但是每句话的味道都不对。
“小方,这是我们时代亚洲版第一次来你们大陆做采访,大家对此都很有顾虑,你是我力排众议确定的头号人选,加油,好好表现,不要让我失望。”
方星河:???
槽点实在太多,一时间只来得及打出几个问号。
随后,你方哥气乐了。
好好好,想要火花是吧?来,给你!
方星河当即从侧面掏了他一记:“赵主编,您的普通话好像有点东北口音,是刻意学过吗?”
赵古拉斯……赵查尔斯……赵什么来着?
反正姓赵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隐晦的尴尬和不愉,干咳一声,装傻道:“啊?是吗?那可能是因为,我的普通话老师是辽省人吧……”
顿了顿,他又马上接道:“小方,你懂不懂粤语?不会讲,能听懂也行,我用普通话措辞有可能不够精准。”
“不懂。”方星河果断摇头,“一窍不通。”
“那太遗憾了。”
赵古拉斯叹息一声,随后马上展开教育:“有时间好好学一学,粤语是一门很美的语言。
而且从现实角度出发,以后你想在娱乐圈发展,懂得粤语是一种很大的便利,可以让大资本大导演将你视作为自己人,讲普通话是不可能让港岛群众们接受的,对你的发展很不利……”
这是好话吗?
好像是。
但在Z世代的耳中却又那么难听。
方星河不打算和他展开正面争辩,因为现在确实是港岛更发达,在没有强力证据的前提下,千万不要跟人家扯什么未来趋势,仿佛嘴硬输不起一样。
他只是轻描淡写的回道:“粤语歌确实很美,我非常喜欢《海阔天空》,但是讲粤语的人就不一定了……最近二十年港岛最顶级的才子佳人,好像都是内地移民吧?”
“咳咳咳!”
赵古拉斯被一刀戳在肺管子上,又开始战术性咳嗽。
一边咳,一边疑神疑鬼:这小子到底是不是在讽刺我?他怎么知道我是内地移民的?
前置对话进行到此处,其实双方心里都扎下了刺。
区别在于,方星河根本不怕疼,把那根刺拔出来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随手又插了回去,顺其自然。
而姓赵的被刺了之后有点儿应激,于是愈发想搞一个大新闻。
“那咱们正式开始?”
“可以。”
“我对你有一个预设主题,Culturalstrength,文化力量,小方,你了不了解我们时代杂志?”
“不了解,从来不看。”
“咳咳……”
赵古拉斯又被噎得战术咳嗽起来,这哥们的优越感好像特别强,任何不捧着他聊天的行为都有可能激起他的“不适和不满”。
但是咱们方哥惯过谁?好好聊天的前提是互相尊重,否则咱就上对抗。
“您可以给我介绍一下,让我开开眼界。”
赵古拉斯被方星河搞得这叫一个难受,总是抽冷子来一下,似有意若无意,扎疼之后又往回拉,所以也没法较真。
“额,我们时代是……”
巴拉巴拉一顿介绍,赵古拉斯吹得很用心,刻意强调了时代亚洲版在整个东亚的影响力——销量不是最高,但读者都是顶层人士,政要、资本大鳄、金领、名流等等。
以及,采编组对封面人物的遴选非常严格,明星极少有此殊荣,你应该珍惜云云。
明星不太有机会登上时代封面,这确实是真的,时代的每一个版本都偏向于严肃风格,必须有足够强大的理由才能通过遴选。
但是……殊荣……emmm,Z世代感觉十分可笑。
“终归只是一本商业杂志,不是么?”
方星河轻声开口,语气淡淡的,低沉平静,一下子又把赵古拉斯扎咳嗽了。
其实方星河并不是一点都忍不得气,而是他一早就意识到,姓赵的立场有问题——那种对于内地的不屑和优越,实在流露得太明显,近乎于不加掩饰。
单单看那种大驾光临的姿态,仿佛不是来完成采访的工作人员,而是下凡给蝼蚁带来启示的“仙使”,这对吗?很不对。
一个压根看不起内地的主编,你再怎么去讨好,也只能使他更加坚定心中偏见罢了。
所以方星河直抒胸臆:少跟哥们玩这套!
我认可的殊荣,你给不到。
潜藏的意思是如此直白,叫赵古拉斯既怒且喜——他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草包,正相反,除了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之外,他其实特别理解要维持杂志影响力所需要的爆点。
“OK,那我们就从文化的国际碰撞开始聊,这是我从你身上发掘到的最有张力的话题。”
赵古拉斯表情一变,变得专注且犀利。
“时代亚洲版的受众面对整个东亚,日韩泰缅新加坡都有庞大读者群体,来之前我了解过你的言论,所以,现在你仍然要坚持你发在报纸上的那番话吗?
我的意思是,坦克,血屠,仇恨言论。”
“是的。”方星河轻松耸肩,并且回给他一个西式反问,“为什么不呢?”
赵古拉斯眼睛一眯,忽然给方星河设下一个陷阱。
“我听人讲,你的未来规划可能是国际影星,你练武是为了做一个功夫巨星,但是,日韩市场是你们大陆的十倍以上,更加广袤的西方世界也不可能喜欢一个秉持着纳粹思想的狭隘民族主义者,你不怕因此受到他们的抵制,使宏图大业胎死腹中吗?”
“瞧,您的思想多么中式啊?”
方星河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感慨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东西。
因为方哥不喜欢这句“秉持着纳粹思想的狭隘民族主义者”,特别不喜欢。
所以,他对着愕然的赵古拉斯,又是狠狠一刀,突然而冷厉的戳了过去。
“您对成语的使用如此顺畅而又精准,证明西式语境并没有完全改变您的思维,当您和那些西方同事进行工作上的沟通时,您是典型的西式精英,可在夜深人静时,当您开始思考某些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您是否能够意识到,塑造了您现有一切的那种力量,绝不是来自于那个旮旯小岛,更不是来自于西方名校,而恰恰是来自于您最不愿意回忆也不愿意承认的这片土地?”
方星河好像一个恶魔。
他刻意使用了更加复杂的表述,使整段话具备强烈阻拒性。
赵古拉斯不得不仔细倾听,并且随之思考,认真咀嚼着每一个字和每一句的深层意思。
全神贯注之下,一下子就被干破防了。
这样的招式,对付王德利那种底层,或者是程大益那种国内草根精英,肯定不管用。
但是,赵古拉斯是另外一类——表面上的黄皮白心,实际上的白心红血,在中式教育和传统思维中破茧而出的具备国际视野的西式精英。
这么描述好像挺复杂,因为这类人的精神状态就特别复杂。
他们不是网上常见的那种傻哔润人,而是活跃在西方世界里,相当聪明、相当努力、相当内卷内耗,却集体卡在天花板下面的“精英高华”。
他们有能力,有野心,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唯独没有根。
后来,方星河在外网看多了这种人的迷茫,渐渐发现,他们终其一生都活在夹缝里,哪边都没有真正融入进去。
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主动放弃了祖国和民族意识,却又被西方爸爸像玩具一样摆弄。
另外一部分试图找回根,却陷于种种现实困境,把脑袋埋在沙子里过完一生。
赵古拉斯是其中的哪一种?
方星河不确定,但他一剑就穿透了对方的心灵漏洞,戳破了那个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于是,如此平和,不带丝毫攻击性的疑问,却让赵大主编瞳孔剧震,满身狼狈。
“胡扯!什么力量?!”
他下意识的开启反驳,在没有组织好语言的前提下,急于撇清。
“我能有今天,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努力!
我确实是第二代港岛移民,祖籍辽省的,父母带我去香江的时候,口音已经定型。
为此,刚到港岛时我没少受本地人欺负,我拼命学习,谁都不服气,一路奋进考上港大,再去哥大留学,最后回港工作。
因为我会讲普通话、粤语、英语、日语、法语五种语言,学历过硬,工作卖力,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就!
如果真有什么内在力量导致了现在的一切,那也是我本身的坚毅和拼搏精神……”
“您相信人定胜天吗?”
方星河没有理会那些混乱的废话,轻飘飘追问。
“啊?”赵古拉斯一愣,“当然了,我那么努力,就是不服气本地人对我的欺负和打压……”
“但在西方哲学里,是没有人定胜天的。”
方星河再次轻声开口,同时静静的注视着对方,只一瞬间,赵古拉斯就定住了。
他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怔忪的同方星河对视,嘴唇微微翕动几下,似是想说什么,可是一时间根本组织不起任何语言。
方星河随手拈起棋子,云淡风轻的向下一落,给猎杀收官。
“您想跟我聊Culturalstrength,可您似乎并没有真正理解什么是文化力量。
它到底是形于外,亦或者化于内?它到底是一种可以描述的主义,亦或是一种不可强名的精神?它到底是尼采的权力意志,亦或者是马克思的斗争战场?
您可以侃侃而谈,给我规定种种标准,亦或者为我预设任何框架,都可以,都随您。
但是就在这一刻,当您沉默不语,事实上您就已经丧失了在我面前定义文化力量的资格。
那么,现在,不如让我来告诉您——
在我们大陆,人们通常不主动探索文化力量的来源,因为它无处不在。
自先古神话开始,钻木取火、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精卫填海,再到新中国成立,十万旌旗斩阎罗、敢教日月换新天,统统都是同一种力量的延续。
它到底如何作用在我们的个人意志中?
只要您在我们大陆生活到10岁,它就已经在血脉里自发激活了,现在您满心狂热的去追求另一种文化力量,以为那更高级、更适合自己、更能带来优越感。
可是恕我直言,您正在做的事情,只是用最黄金的三十年时间去否定青少年时期的十五年,仅此而已。
这很聪明吗?
不,我不这样认为。
如果一个人穷极一生只为不断否定从前的自己,那么每一次成功都会削去一点你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到最后,剩下的那滩烂肉,何以称人?
所以现在我可以回答您的问题了——怕不怕受到日韩欧美的抵制?
不怕,这片土地早早教会了我四个字,人定胜天。”
房间里一片死寂。
摄像师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取景器里的少年,从他冷峻的侧脸一直看到闪着光泽的头发丝,贪婪的想要拍清楚一切细节。
而一旁早已震撼停笔的文字记者,大大张着嘴巴,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和一句话——
我屌你老母!
真TM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