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元帝瞳孔一缩,眼见的,比听闻的悲惨更震撼直观,龙袍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心里亦不好受。
忍不住去想,光是手臂上,就有这么多伤,那,那些被衣裳遮盖住的部位呢,是否也是像手臂一样?
明明,上一次越枭喝药时,他并未看见伤痕……
晋元帝神色恍然,想起上回越枭喝药时,他根本没有留意他的手臂。
思及此,心头惭愧至极。
他拧着凝重的眉头,“你身上的这些伤……”
还能是哪来的,当然就是凄惨的童年被人毒打来的,晋元帝明知答案,龙袍下的手微抬,片刻间又放了下去。
晋元帝想看看,越枭身上的伤,又觉得会很冒昧。
越枭听到晋元帝沉重严肃的言语,右手拿着药碗,左手立马将袖子垂下,遮盖住了伤疤。
许是从前经常用自己的伤口去博取别人的怜悯,利用别人对自己的同情心而达到目的,次数多到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这次,应该是不小心的。
都怪宫人准备的寝衣袖口太大,太过丝滑。
“只是旧伤,并无大碍。”
回答的时候,越枭发现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哪怕只讲几个字,也有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垂下眼眸,开始怀疑自己。
也许,就是故意的。
袖子宽大不是才知道的事,明知会滑下,他却还是这么做,他顺其自然地将伤口给晋元帝看,想看对方的反应,会不会还是那么的冷漠无情、充满猜忌。
说不在乎,原来只是骗骗自己。
越枭在乎。
在乎从未拥有过的父亲对自己的满腔怀疑,在乎从未拥有过的母亲,在最后时刻担心的也是狠毒的哥哥,在乎一生为哥哥谋划的舅舅,却一心想杀害自己。
他也不是像谢桑宁嘴里那样,只为自保、内心良善。
他嫉妒。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被嫉妒所吞噬,从得知身世的那一刻起,又或是亲眼见到谢玄所拥有的一切后,他心中憎恶谢玄,嫉妒谢玄,凭什么同样的出身,谢玄能够高高在上地享受一切,而他却只能做任人欺凌的蝼蚁。
可他偏偏还要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对谢玄卑躬屈膝。
越枭可以跪任何人,但唯独不能跪谢玄不能跪李氏之人,这是耻辱。
所以,他一定让谢玄痛,让谢玄落得比他还惨的下场,如此,那位传闻中温婉的李皇后,也定会痛苦。
仇已报,他该放下了,他也想释然,想潇洒地活,可一想到即便谢玄坏事做尽,最后也只是流放而已。
流放的,还是较为太平之地,而非会被北蛮侵扰的北地。
越枭想着自己,想着谢玄,实在无法不比较,这种痛苦比喝药更苦。
无论怎么欺骗自己,内心也无法真正地释然与平静。
他低着头,站着的晋元帝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见到一滴泪砸进了他手中的药碗里。
没想到坚强如越枭也会流泪,晋元帝竟有些手足无措,以为是伤疤让越枭想起旧事,遂安慰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朕欲为你重新起名,你不再叫越枭。”
恢复皇子身份,当然不能再姓越。
而越枭听到的是前半句,不免自嘲地笑了笑,不再流一滴泪。
有些伤,宽如蜈蚣,狰狞可怖,毁掉的是皮相,内里的肉已然痊愈。
有些伤,看似淡去,却永存心中,怎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忘却?
他将药碗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朝着晋元帝跪下,“陛下,如今我的愿望已经达成,只想过逍遥自在的生活,皇权富贵非我所求,待病愈请陛下准许我出宫,过回平静的日子。”
晋元帝诧异地拢着眉心,“难道你的心愿只是想让身世大白,并不想认祖归宗?”
越枭叩首,“能过上掌控自己人生的生活,我已经圆满知足。”
晋元帝见他连当王爷的心思都没有,对他的愧疚便又再多一分,想留下他的心也更加坚定。
想到越枭身上的疤痕、这些年来所过的苦日子,晋元帝执着道:“既是朕的血脉,便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待你选了字,朕会将你的身份昭告天下,在那之后,你若想闯荡天下或田园隐居,都可以随你。”
一边说,一边将人搀扶起来,见越枭还有话想说,晋元帝直接命令宫人将礼部的官员召来,为越枭选了名字。
谢观。
又选了合适的封号。
在礼部拟定的燕、越、齐、秦、代、晋、璟、晟、赵、康等字中,晋元帝一眼选定了康字,健康的康。
晋元帝没有对越枭寄予厚望,只希望他健康快乐本分。
又因为越枭犯过错的缘故,并未封亲王,而是郡王。
诏书下得很快,等晋元帝离开时,越枭……不,是谢观,谢观望着晋元帝远去的背影。
那些封号,都有着不同的含义,而晋元帝选的是最普通的康字,其意明显。
不过……观字与欢字结构相同,至少这点,是谢玄没有的。
谢观无声地读了读自己的新名字,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
从今日起,他的名不再是枭了。
不再是良禽择木而栖的禽类。
而是一个人。
哪怕回了家,仍是得不到他人都能唾手可得的亲情,可至少,他余生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
有了王爷的身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情感强求不了,他能够得到的,远比从前要多。
无人为他计,他也该好好为自己计一计,未来要走的道路还很长,他的路一定会比谢玄长,命也要比谢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