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前院大堂。
等宾主分别落座后,覃吉才道:“张先生、二公子,情况是这样的,今日陛下让人把新盐法细则拿去给内阁的人过目,顺带问询了一下他们的意见。”
张峦诧异地问道:“不是说年后就要正式施行了么?难道还要走部议和廷议的步骤?那得等到几时才能全面推开?”
“没有没有!”
覃吉摇头道,“询问意见并不影响具体实施,明日朝廷就会对开公开并推行新盐法。陛下已经指定由您这个户部侍郎主持,年后这些日子直接在京师……让商贾前来兑换新盐引。”
张峦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不满道:“这就开始了?”
这下连张延龄都忍不住了,插嘴问了一句:“爹,你到底是嫌快,还是嫌慢呢?”
“我……”
张峦正了正神,解释道,“覃公公,你别嫌我啰嗦,我的意思是,就算新盐法正式推行,能不能换个人主导呢?户部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侍郎,何况我上面还有个尚书呢……为何一定要我去呢?”
覃吉解释道:“您不是跟徽州商贾关系紧密么?本来老朽还很担心,您推行的新法,怕是商贾那边不会买账,不肯拿出白花花的银子折换盐引。但是想到您之前已经提前铺垫了跟徽商的良好关系,那一切就又说得通了。”
张峦摸了摸鼻子,好奇打量小儿子,问道:“感情咱跟徽商往来密切,还有这等好处?那……不会被人横加指责,说我中饱私囊吧?”
张延龄劝道:“爹,你别说气话啊,咱们家需要靠中饱私囊来获得财富吗?”
张峦扁扁嘴,不屑道:“对啊,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嘛……我这半年拿出来帮扶朝廷的银子有多少?就连织布这样赚钱的买卖都让给宫里了,你说我贪图商贾那点儿银子?我会啐他一脸!”
“国丈爷高风亮节,老朽佩服不已!”
覃吉恭维了一句才又接着说道,“虽然您老跟商贾往来密切,他们也会卖您面子,但就怕最后白银折换盐引这件事,依然……难以执行到位……”
“咦,你这话是怎么个意思?”
张峦又犯迷糊了,不解地挠了挠头:“覃公公,我可能是喝多了,怎么听得云里雾里的……你还是说清楚点儿为好。”
张延龄帮忙解释:“爹,我想覃公公的意思是说,困难不止有商贾是否卖你面子这回事,还有可能会面临其他的问题,这将导致新盐法推行很难到位,必须要提前把所有可能遇到的麻烦,推测到位,并预先做好应对措施……覃公公,你是这意思吧?”
“对对对。”
覃吉心想,张家终归还是有明白人,这比什么都更重要。
这位张国丈是榆木脑壳吗?
跟他说话怎么这么费劲?
张峦冲着小儿子道:“要说困难,那可就多了!但问题是咱现在能预测清楚吗?不都是随机应变的么?”
张延龄白了老父亲一眼,随即耐心做出解释:“爹,这可是陛下力主推行的新法,甚至都没通过朝议,可见对你有多器重!
“不过好在咱从一开始就没搪塞敷衍,您上奏中,不是把可能会遇到的各种麻烦,包括改革的利弊,全都说清楚了吗?覃公公,您莫非有什么疑问?再或是陛下有何疑问,觉得不妥?”
覃吉迟疑了一下,这才道:“老朽其实是想问一下,除了列在明面上的,暗地里……会不会也有什么困难?”
张峦疑惑地道:“什么明面暗里的,覃公公,你不会是想说,如果有人刻意在背后找麻烦,给我使绊子,我该如何应付,是吧?”
“这个……”
覃吉为难道,“也可以这么说,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嘛,那些不太好的事,总得有所防备才好。”
“吾儿,你来说吧!”
张峦气归气,但脑子还算清醒。
我糊涂解释不清楚的事,就需要宝贝儿子出马了。
张延龄做出解答:“覃公公,这麻烦呢,主要来自于两边。一边是勋臣,因为在成化朝,勋臣尤其是跟皇宫体系密切的那些人,占窝的现象极其严重,他们现在手上持有大把大把的旧盐引,且在守支方面,他们通过人脉,保证了每一季的官盐,都能顺利支取到,且占据了盐场产出的绝大部分。”
“啊。这个……”
覃吉闻言悚然一惊,随即便镇定下来,问道,“听起来麻烦倒是真挺大的……你们能应付吗?”
张延龄笑了笑,道:“这就好像虎口拔牙,不存在能不能应付,先要看看他们的反应如何,再看他们做出反应后,咱如何进行制约。我想覃公公也该清楚,目前占窝现象最严重的是哪家吧?”
“外戚万家吗?”
覃吉问道。
张延龄摇头道:“万家虽然之前持有大批来历不明的盐引,但在陛下登基后,他们已经低调了很多,尽量不触当今天子的霉头。我看还是各地藩主手上持有的盐引更多,且他们……好像也更难压服。”
覃吉听到这里,突然就明白怀恩那淡定自若的态度从何而来了。
你张来瞻改革,说白了就是纸上谈兵。
你在皇帝这里是很牛逼,但你能压制得住各地的藩王,还有京城那些累世贵胄吗?
人家手上持有大批盐引,会接受你盐法改革?
改了之后,难道让他们以后给朝廷交银子换盐引?那以前的盐引怎么折换?以后再想通过占窝来中饱私囊又该怎么进行?
人家好不容易逮着以前盐政存在的漏洞,能够通过以权谋私等手段,把手上的权力变现,你“咔嚓”一下就把人家的利益链条给剪断了,人家能轻易放过你?
做梦呢?
覃吉道:“那二公子,这个难题到底该如何解决?”
张延龄笑道:“解决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增加盐引的公信力,保证拿到盐引后能及时兑换到官盐,也就是说要增加盐场的盐巴产量,降低盐价,如此也会让私盐生存空间降低,增加朝廷的财政收入,可谓一举多得。”
“这……”
覃吉光听听就一阵头疼,眉头不由深深地皱了起来。
张延龄笑问:“覃公公,你是不是觉得我所说近乎空谈?是不管怎么样都办不成的事情呢?”
覃吉摇头苦笑了一下。
心说感情您也知道这些言辞不过是空口说白话?
什么增加盐场的盐巴产量,降低盐价……
你觉得这些可能实现吗?
再者说了,就算你真的降低了盐价,人家权贵就肯买账?
以前官盐近乎被他们完全垄断,你现在抢夺的是人家荷包里的银子,人家能跟你和气讲道理?
张延龄微微一笑,道:“覃公公,你的担心有一定道理,不过具体的利害关系,我之前已经跟陛下说过了。”
“啊……您您……已经说过了?”
覃吉非常惊讶。
之前我跟陛下汇报的时候,他可没说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啊。
哎呀不对,陛下急着赶我出宫,感情人家就顾着小夫妻俩一起过大年,没把我这老家伙的话当回事呗?
张延龄见覃吉神色阴晴不定,又接着道:“还有个大麻烦,就是有些思想比较保守的文臣,会认为改变盐法,会让九边边储减少,不利于边疆军镇安稳。总之他们就是不同意改革……
“这个问题就更好解决了,那就是等新盐法有了成效,咱用成绩说话,告诉他们如此做会给朝廷带来多大的利益。”
“哦,这样他们就会改变想法?有这么容易吗?”
覃吉问道。
“哦,当然不!”
张延龄摇了摇头,“我之前就说过,人的成见是一座大山,轻易不会改变的。因此,就算看到活生生的事实,他们也会拼命抵赖并狡辩。我要的是让他们彻底闭嘴,或者说用事实打击到让他们闭嘴!
“但以我想来,朝中主要的文臣,就算是对家父素有成见的,在对待盐法改革之事上,应该不会有那么大的成见吧?”
张峦喝斥道:“你小子注意点儿,别胡乱说话!”
覃吉脸色极为尴尬,但并没有说什么。
张延龄却一点儿都不怵便宜老爹的威胁,笑着道:“比如说,今天覃公公去了趟内阁,您觉得内阁那两位大佬,对此事反对意见大不大?尤其是原本应该很保守的徐阁老?”
“他们……”
覃吉仔细想了想,点头道,“他二人似乎都觉得改革有其必要性。”
“啊?他们居然不反对?”
张峦最是惊讶不过。
这次又被儿子说中了?
张延龄点了点头,道:“利国利民的事,他们确实没道理阻碍。其实朝中最大的阻力,并不是文臣,而是动了他们利益基本盘的王公贵胄,也就是曾经那些占窝谋求私利,导致大明盐政崩坏的那群人,这才是我们团结一致需要打击的对象。”
张峦好似醒酒了一般,点头道:“对,咱就是要跟那群人为敌!不能对他们客气!朝廷到底是谁的朝廷?岂能容许那些蛀虫,附着在大明的躯体上,把大明的根基给腐蚀了?我绝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