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顷去张府求见张峦时,张峦正在会见覃吉。
覃吉如今提领东厂,连他自己都有点儿不太适应这种身份上的转变,而且心态跟张峦出奇的相似,遇事就想躲。
这次他登门,除了催促张峦早些把皇帝交待下来的筹募钱粮之事给办妥外,再就是以“老好人”的姿态,告知张峦有关案情进展。
“覃公公,我是案件的当事人,你就这么上门来跟我说,是不是有点儿……”
张峦显得很不好意思。
覃吉陪笑着说:“您见外了……陛下有言在先,一定要还您的公道。听听,这公道陛下指明是还给您的,这不已说明结果了吗?”
“哎呀,覃公公,我听说你一向秉承公义,咱可不能偏私啊。”
张峦矫情地道。
覃吉听完后脸色很尴尬。
好么。
皇帝吩咐让我偏帮你,结果你还在这儿装起好人来了?
感情坏人都是我们这些做事的?
问题是,我也不知道那位曾经很善良正直的太子殿下,怎么一跃而成为护妻、护岳丈的偏执狂,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以我以前对太子的了解,他非常注重礼仪章程,讲究程序正义,断然不会帮亲不帮理。
可问题是……
皇帝护短的现实就在你们张家人身上活脱脱发生了。
我这个行将入土的老家伙,面对性子急速转变的小皇帝,我能做什么?
那就只好入乡随俗,听命而为呗!
张峦看出覃吉有点儿无法接话,当即略带歉意道:“我也知道覃公公你很为难,就本心而言,你肯定想秉承公义,但陛下的命令你又不能不听……要不你看这样如何,你回去跟陛下说,这事呢要真是我和吾儿做得不对,那就惩罚我们。或者各打五十大板,双方都教训一下,一团和气,你看可好?”
覃吉苦着脸问道:“张先生,在殴斗发生前,您怎就没想过一团和气呢?现在说这些不嫌太迟了吗?”
张峦无奈道:“那不是因为当时我不在场吗?要是我在场,一定会劝他们和平共处,彼此相安无事。”
覃吉摇头道:“这您可说错了……这不是嘛,锦衣卫已把相关人等,擒拿回来不少,以他们招供,他们的确是受人嗦摆,执意要在贵府名下产业闹事,最好是讨一顿打,坐实你们张家欺行霸市、鱼肉百姓的坏名声。
“所以,无论当时您在或者不在,结果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且……要是当时您在的话,可能事情反而更糟糕。”
“啊!?”
张峦愣了好一会儿,才一脸后怕地道,“真没想到,天子脚下也有如此不遵教化之人,法度竟然威慑不了他们……那就只能靠覃公公你收拾他们了!”
覃吉赶紧摆摆手:“您可别这么说,老朽可不能凌驾于法度之上,老朽完全就是按章程办事而已。还有……听从陛下的吩咐。”
“对对对,我们都听命而为。”
张峦拍着胸脯表态,“也请覃公公你放宽心,筹募钱粮之事我已经有着落了,这不是李孜省给我介绍了几个人,他们会帮我完成……我一早已见过其中两位,如今已在外边行动,看得出来他们都是有真本事的。”
覃吉好奇地问道:“您自己独自就能完成,非得请人来帮忙?就算请了,你又何必说出来呢?独享功劳不好么?”
张峦道:“既然别人愿意帮忙,我没理由拒绝,更没理由把啥功劳往自己身上揽……这事呢,我已经交给犬子延龄处置了。他本事大,听说徽商还会出手帮他,想来没啥难度。就是不知这次徽商的案子是不是也一并……给撤销了?”
覃吉赶紧应承:“所有衙门关于徽商的案子全都清除了……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指控,概因最近京师府仓出现大面积亏空,官员连俸禄都发不出来,这才导致盘剥商贾之事发生。”
张峦感慨道:“总不能因为人家商贾兜里有点儿银子,就拿他们开刀吧?朝廷缺钱粮,得自己想办法筹措,哪能见了肥羊就想宰呢?这羊也不是自己家的啊。”
覃吉道:“没办法,这就是权力的一点儿小小任性,也是自古养成的陋习,让您见笑了。”
“这事儿一点儿都不好笑。”
张峦摇头道,“最好别把我当肥羊宰了就行。对了覃公公,听说另一个覃公公,就是覃昌被调去西北劳军了?他那边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讲讲呗?”
覃吉一时无语。
心说,本来就觉得你张来瞻喜欢无事生非,这下越发觉得你无可救药了。
也罢。
谁让你是陛下的岳父呢?
你让我讲,那我就随便讲讲!
后院门口,张延龄听了庞顷的讲述。
“二公子,您觉得杜铭该帮吗?”
庞顷笑着问道。
张延龄反问道:“听庞管家话里的意思,是说有人觉得应该帮,到了我这里就不会出手帮忙了呗?”
“啊?”
庞顷心中一惊。
心想,眼前稚子竟能从我一句话中,就听出我跟道爷论断过他和他父亲究竟谁更锱铢必较的问题。
这是何等的才智?
张延龄好似个没事人一般,接着道:“我们张家人,从来不会赶尽杀绝,都是别人欺辱上门来,我们才愤而反击。我们从未有过主动出击的时候,就连当初势不两立的梁芳都不例外。”
庞顷赶紧恭维:“是啊,您府上的人从来都是以德服人,在下佩服,佩服。”
心里却在想,你是爷,你说什么都对,我只需要附和你就行了。
张延龄道:“庞管家,听你这话的腔调,似乎很敷衍啊。”
“嘿,二公子,您要让敝人讲到什么程度,才会满意呢?”庞顷无奈道,“所以说,这杜尚书,您是准备帮忙了?”
“还是得听家父的意思,家父说帮就帮,他要是不愿意的话……等等,我们帮什么?帮他及早离开朝堂?”
张延龄不解地问道,“他得罪了我们张家,然后卸下职务,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唯一需要顾虑的是,回头会不会被人认为,我们张家排挤忠良呢?”
“应该不至于。”
庞顷摇头道。
张延龄追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旁人不至于如此说,还是那杜铭根本就不配忠良之名?”
庞顷苦笑道:“二公子啊,敝人就是来传个话而已,你问我我也答不上来啊……帮不帮那杜尚书,那是你们张家的私事,我家道爷又帮不上他忙。不过以在下想来,这其中还是有好处的……”
“打住。”
张延龄抬手道,“无论帮或者不帮,我们都不是为了拿到什么好处。帮是出于道义,不帮那是情理,毕竟杜铭先跟刘吉狼狈为奸,暗算我们张家在先,我们没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了。他身为掌管全国刑狱的最大的官员,却知法犯法,如此还不可恨吗?”
庞顷点头:“在这事上,敝人也觉得杜尚书未免把手伸得太长了。”
张延龄道:“那回头我跟家父好好商量商量,要是家父真的不生气的话,那就替他跟陛下说说,看是否让他能及早告老还乡。但家父这个人……”
“令尊很好说话。”
庞顷笑着道:“这是道爷告诉我的,我虽然保留意见,但还是要听我家道爷的。”
“你是对的。”
张延龄笑道,“具体事情具体分析,家父也不总是老好人,总有些事,他不那么好说话。”
等父子俩再见面时,各自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竟都有些神容疲惫。
“吾儿,你说咱到京师来,到底是干嘛的?麻烦事一大堆,却没见得到什么好处。”张峦道,“就说今天吧,你要接待庞炳坤,我则去接待覃厚方……咱这么一心为陛下、为朝廷,落着什么好了?朝中人连句好听的话都不说,光顾着攻讦了!”
张延龄道:“爹,你最近没去你的红楼逛逛?”
“啥红楼?”
张峦一脸懵逼。
张延龄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咱们家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靠什么得来的?仅仅倚仗你国丈的身份?其实你早看出来,你诸多身份中,国丈身份反倒是最不值钱,且最容易被人诟病的。”
张峦连连摇头:“嘿,你这话我可不认同,为父所得到的这一切,根源还不是因为我是国丈?
“要不是因为你姐姐嫁给太子,我能有机会入朝当官?能被前后两任陛下看重?当然……你的作用也很大,为父从来不否认过这一点。”
张延龄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就没问问覃吉,关于杜铭和刘吉的事情?”
“我才懒得问呢。”
张峦一甩袖道,“动那脑子干嘛?你说帮,我就帮。大不了就替你跑跑腿,入宫到你姐夫面前,去给杜铭疏通游说一下,让他平安退下来。要是你觉得杜铭做事太过分,就应该让他后半生不得好下场,那我就去挑拨离间,准保让他下诏狱,不死都要脱层皮!”
张延龄道:“爹,你最近不是挺有主见的么,怎突然就这般假惺惺的,说得好像什么都听我的一样?”
张峦不悦道:“我几时不听你的话了?来,你展开说说看!”
张延龄闻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怼:“那我让爹你天天晚上回家来睡觉,你回来了吗?”
“这个……咱回头再说。”
张峦身上的气势瞬间就弱了下来。
张延龄道:“杜铭的事,越早处置越好。我觉得是应该让他早点儿退下去,甚至帮他获得个荣退的美名,这样他也好早点儿滚蛋,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了?”
张峦不解地问道。
“始作俑者乃刘吉,要对付,也一定是先让刘吉不好受,这个杜铭早走早好,至少也断了刘吉的爪牙。”张延龄道。
“你说得倒是轻巧。”张峦道,“人家乃首辅大学士,你想对付他,不跟隔靴搔痒一样?人家能有什么切实的感受?”
张延龄嘲弄地问道:“那请问爹,上一任首辅的下场是什么?你说隔靴搔痒时,万安是否也跟你说的一样,毫不在意呢?”
张峦笑着道:“我还以为你要将刘吉下狱问罪呢。我正在想,有机会吗?原来你只是让他跟万安一样从朝中退下去啊……那多没劲儿?”
“是啊,很没劲。”
张延龄道,“但是,爹,你知道刘吉为何要对付你?还不是因为怕你入阁?正所谓敌人最怕的,就是当下你最应该做的……你是不是应该稍微有点儿进取心,混个阁老当当?”
张峦赶紧拒绝:“不行,不行,为父不想天天跑去内阁值房拟票拟,不然想过点儿清静日子都难,太折腾人了。”
张延龄揶揄道:“爹,日子在哪儿都是混,当初你在鸿胪寺当差时,可有想过某一天当上侍郎,竟然也可以偷奸耍滑,连衙门都不去?正如你现在的心态……你可有想过,未来你出任阁老,却连文渊阁都很少踏足?”
“我……”
张峦被儿子怼回去,丝毫也不恼,琢磨好一会儿后点了点头,“要是可以不用去点卯坐班,让我当个阁老,也不是不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