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门。
众大臣列队后,刘吉突然从人堆里钻了出来,三两步来到张峦面前。
张峦皱眉打量刘吉:“刘阁老,有事吗?”
刘吉赔笑道:“有点儿私事。”
“哦?难道你也是来跟我告罪,并祈求我宽恕的?”
张峦好奇问道。
“这……不知罪从何来?又如何需要得到你的宽恕?”
刘吉不解地问道,“来瞻,你可否说清楚?”
张峦道:“哦,那你就是知错不改咯……我也不知道,到底得罪了谁,朝官居然串联起来想要扳倒我。这不,我已经带了请罪的奏疏,准备就此卸下身上的差事,回去准备含饴弄孙,以后过点儿清静日子。”
“你……有孙子吗?”
刘吉好奇地问道,“你的两个儿子,不都还没到婚配的年岁么?”
张峦一脸淡然,道:“哦,我说的是干孙子,到处都是,满街乱跑呢……最近总在眼前晃悠。”
“你……”
刘吉一听,这岂不是市井骂街的言辞?
听起来很婉转,但你这跟直接指着我鼻子骂人,好像也没啥区别。
张峦继续道:“刘阁老,如果你是来善意提醒我什么的话,大可免开尊口,我这人并不是什么驴脾气,从没有什么反其道而行之的打算。
“别人让我走,我绝对不想留……这朝中的烂摊子,谁爱主持谁去主持。哦对了,刘阁老,你年岁也不小了,打算几时退?”
刘吉本想对张峦进行番示好,以表示接下来朝官集中火力攻击张峦之事与自己无关。
谁曾想一上来就被张峦呛了一鼻子灰,瞬间感觉自己热脸贴冷屁股,当即灰溜溜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众人还在等朝议开始,就见一众锦衣卫在指挥使朱骥的带领下从奉天殿右侧的文昭阁出来,径直到了文臣的队列前,当众将刑部尚书杜铭叫到了一边,然后将其带走。
在场大臣面面相觑,心中满是疑窦。
以往朝议前,会被单独叫走的人,基本上都能单独面圣,比如说国丈张峦。
而成化朝时基本上不怎么举行朝议,所以就算是那些能直达天听的人,比如说李孜省,根本就无须在朝会前被叫走,独自跟皇帝商议事情。
像杜铭这样直接被锦衣卫带走的……
众人都在揣测,莫不是杜尚书犯了什么事?
很快,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和首席秉笔太监覃昌二人先行来到奉天门前,二人来到后就立在御座旁。
又过了一段时间,朱祐樘步行而来,身旁跟着覃吉和李荣两个司礼监太监,而朱祐樘则径直来到御座前坐下。
君臣见礼。
朝议开始。
朱祐樘道:“今天讨论所有事情前,先商议一件事。老伴,你来说。”
“是。”
覃吉走了出来,大声道,“西北从入冬后,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导致很多边陲关隘与外间断了联系。而因西北道路不畅,使得今年秋冬的漕粮一直未能及时运送到西北前线,守边将士已处于挨饿受冻的状态。”
本来大臣队列里,很多人跃跃欲试,就等着参劾张峦。
但听到这话后,他们心里明白怎么都得先收敛一下。
无论对张峦有多大的意见,至少先把西北的军政大事商议出个结果……何况皇帝都说了,这是当务之急,讨论一切事情前,先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覃吉翻开一份奏疏,大致查看上面的文字后,继续道:“西北缺少军粮共三十万石,这是初步厘算出的结果,如果要进一步核算的话,今年的缺口……可能超过百万担。”
朱祐樘道:“为什么会缺这么多?有谁知道原因吗?”
在场大臣好像被问及知识盲区,没一个人能出来应答。
怀恩恭敬地道:“陛下,往常年西北用粮,除了漕粮外,主要靠西北军屯和商屯,军屯就是军人闲时务农开垦。
“至于商屯,则是商贾在西北雇人开垦荒地,并每年播种收获,就地获得粮食。”
“嗯。”
朱祐樘道,“继续说。”
怀恩再道:“军屯这几年并没有荒驰,但商屯却是因盐引而起。朝廷的规矩,官盐得以盐引从盐场支兑,但过去几年盐政崩坏,致使盐场支盐受阻,商人守支的情况非常严重,这直接导致近年来商贾以粮换盐引不积极,使得西北大批商屯田地陷入荒驰状态。”
朱祐樘道:“荒驰了怎么办?难道要让前线将士饿着肚子保卫国土吗?我看了过去几个月西北的奏报,有的官员和将领明确说,现在军户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所得俸禄根本无法养妻活儿,甚至连自己都要在日常当差外给人做活来填补家用,方才能勉强糊口度日。
“入冬之后,西北天气异常寒冷,连活计都没法做了,实在没办法,大批军户做了逃户,往川蜀等地迁徙。而那些选择坚守的军户,则需要卖儿卖女来维持生计……我本来以为,是有人危言耸听,但根据锦衣卫调查所得……很多事正在发生。”
在场大臣听了小皇帝如此一番慷慨陈词,很多人心里都在想,不都说皇帝有点儿怕生吗?
现在这么多官员,也没见他有多怯懦,说这话的时候不但中气十足,好像还憋着一股火气!
这是跟谁上火呢?
至于先皇时……咱那位先皇是个口吃,一时间能说这么多话就怪了。
再说了,先皇死之前,我们很多人有多年都未曾见过他。
此时臣班中走出一人,正是新任吏部尚书王恕,他朗声道:“启禀陛下,以老臣所见,西北缺粮,得赶紧解决才行。
“老臣曾在西北为官多年,深知西北将士的艰辛与不易,若是再不更变的话,大明边关将士恐无心守御疆土。”
刘吉出列质疑:“王尚书,你这叫什么话?将士无心守疆土,那不就等于是未完成职责?那要他们何用?”
王恕冷声回道:“刘阁老,将士们完成守御疆土的职责,那朝廷是否也该完成赡养他们家人的职责?
“如果这都不能完成的话,那凭什么要大明将士忠于职守?连饭都吃不上,饿死了,哪里来人守边关?”
刘吉不屑一顾,道:“都说你办事公允,但你说这话,跟没说有何区别?谁不知道应该赶紧解决?但西北之地那么大的粮食缺口,是一两天内能解决的么?话说我们自己都有多久没发俸禄了?”
此话一出,本来很多人都偏向王恕。
但突然就觉得刘吉……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果然啊。
这当首辅的就是不一样。
竟在朝堂上说了我们不敢说的事……替我们向皇帝讨薪!
没错,入冬前,朝廷发了笔俸禄,但现在莫说是俸禄中的折色,就算是本色也发不下来,西北将士没法养妻活儿,我们也快出去借债养家了!
大明朝廷这是穷成什么模样了?
朱祐樘大为诧异,问道:“朝廷如此缺钱吗?户部连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
当皇帝的,竟把一口黑锅扣在了户部头上?
看样子……
小皇帝也没传说中那么淳朴善良啊,这甩锅的本事……相当高明嘛。
这不就把难题甩给了户部那群人?
等等。
户部……
那不就是张来瞻所在的衙门?我们今天正好要参劾他,现在皇帝对户部还很不满,这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诉我们,一定得把张来瞻给参倒?完不成的话,都对不起陛下给我们创造的这么好的舆论环境。
朱祐樘环顾一圈,问道:“户部有谁在?”
众人这才打量过去。
突然发现一个很要命的问题,那就是……户部尚书和左侍郎居然都不在,唯独有个张峦立在那儿,好像个没事人一样。
怀恩解释道:“回陛下,户部尚书李敏和左侍郎李嗣,都告病未来上朝。这不到了秋冬时节,朝中不少臣僚罹患风寒等疾,不得不在家休养。”
朱祐樘道:“这不是岳父还在吗?”
“嗯!?”
张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叫我呢?
“臣在。”
张峦赶紧走了出来。
朱祐樘问道:“户部筹措二十万石粮食,需要多久?”
“这个……”
张峦心想,最近我也是称病没上朝,今天我来上朝,是准备舌战群儒的,我哪里知道现在户部什么光景?
再说了,我这个户部右侍郎几时管过事了?
我从来都是当混子的好不好?
刘吉质问:“张国丈,您不会连这点事都需要回去调查吧?二十万石粮食,从京师或是通州的粮仓中调出来,应该用不了几日吧?”
张峦听到刘吉的话,心里来气,也不管事实如何,主打一个随心随性,当即出言反驳:“从京城运到西北,那得多少日子?
“你没听那奏本是怎么说的吗?西北大雪封山,很多地方道路都断绝了……
“再说了,西北那么大,近的张家口堡是西北,远的如宁夏和甘肃也是西北,能一样对待吗?准备多少日子,那不得分情况?让我随口糊弄陛下呢?”
在场的人听到这话,都不由暗笑。
果然是政治门外汉!
这是以前从来没当过官,连基本的敷衍都不会,瞧这话说得……听起来掷地有声,但其实……跟废话没区别。
就在众人以为刘吉会像反呛王恕那样让张峦这个政治小白当场下不来台时,刘吉却好像个局外人一样,直接退回臣班,一句话都不说了。
你张峦牛逼,我说不过你,或者说……我堂堂首辅,实在没必要跟你吵嘴。
朱祐樘听完老岳父的话,心中感动非常,点头嘉许:“岳父说得对,西北缺粮这件事,得分情况。不能为了应付朝廷,应付朕,就随便报个期限,这会让下面的人很难做。”
政治小白喜相逢?
外行的皇帝,听了外行的大臣说出的话,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甚至在朝会上大加吹捧?
张峦道:“陛下,臣会尽力去做,想来二十万石粮食,应该……不太难吧?不过今年通州仓盘查过,发现缺口很大,年底前要凑这么多粮食……得看实际情况如何。”
王恕打量张峦,问道:“张侍郎,就算你心中没有准确的判断,总该有个预估吧?如果调拨得慢了,西北将士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张峦道:“饿死人……危言耸听了些吧?”
“你……!”
王恕原本秉承不跟张峦相争的原则,自他回朝开始,就没跟张峦产生过正面冲突。
也跟平时见得少有关。
当下听了张峦一番做事的“高见”,瞬间觉得这厮就是个百无一用的的书生,这种人盘踞在户部右侍郎的位置上,让他去办事,结果他好一通推诿,陛下居然为其叫好?
这种人,我岂能容得下他?
必须参劾!
就在此时,怀恩突然道:“陛下,眼前户部府仓吃紧,甚至南方有不少地方漕粮尚未调运到京城来,如果以京仓往西北调粮,或面临诸多困难。”
朱祐樘道:“我认为,这件事由岳父去做,最恰当不过。就好像,先前他能拿出那么多银子,为先皇修陵寝,这样的气魄和能力,他人能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