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对赵孝骞自然是感恩戴德的,
儿子运气好,遇到了贵人,被贵人栽培提携,家里很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换了以前,母子俩住在巷子里的鸽笼屋,那里大约是汴京城里最穷困的贫民区了,饶是如此,母子俩还经常吃不饱饭,张小乙当个跑腿的闲汉,若是一两天没买卖,母子俩就得挨饿。
直到后来遇到了赵孝骞,张小乙也是个聪明人,果断抓住了机遇,这才让家里翻了身。
最大的变化是,张小乙有编制了,他已入了皇城司。有了俸禄,家里也有了余钱,郡王殿下还给他们母子买下了这座宅子。
宅子仍不算大,只是个两进的院子,但在汴京城,能拥有两进小院,已然是名副其实的中产阶级了。
大半年未见的赵孝骞亲自登门,老妇人欢喜不胜。
她就知道,贵人不会忘了她的儿子,而她的儿子,也一直对贵人忠心耿耿。
忠心的人,是不可能被主家忘记了,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寒舍简陋破败,实在委屈贵人了,老身又是个眼瞎的,说来耽误了我家小乙的前程,只恨老身不早早被阎王收了命去,留在这人世上拖累了小乙—」」
老妇人一边领着赵孝骞往里走,嘴里一边念叻个不停。
赵孝骞含笑打量着这座小院。
确实有点破败,但很整洁乾净,地上寸尘不染,显然是经常打扫,丈许方圆的院子里搭了个葡萄架,夏天真是葡萄成熟的季节,茂密的叶片下,结了一串串或青或紫的葡萄。
葡萄架下是一套竹桌竹椅,竹桌上摆着一个针线小篮,还有一幅未完成的喜鹊闹枝的绣活。
这个小小的家,很温馨,方寸之地,满溢浓浓的幸福味道。
赵孝骞甚至觉得它比自家的楚王府都温馨多了。
不待老妇人招呼,赵孝骞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抬手从头顶摘了一串熟透了的紫葡萄,也不必清洗,剥了皮便往嘴里送,动作行云流水,一点也不见外。
老妇人虽眼盲,但也听得出动静,听赵孝骞坐在竹椅上自己摘葡萄吃,吃得吧唧嘴儿,老妇人脸上露出了欣悦的微笑,毫无神采的眼中竟也露出几分慈善之色。
坐下跟老妇人聊了一会儿,门外便传来脚步声。
赵孝骞脸带微笑朝门外望去,赫然看到张小乙回来,但令赵孝骞吃惊的是,
张小乙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
女人大约二十来岁的模样,穿着很简朴的粗布钗裙,略显枯黄的发髻斜插着一支筷子似的木簪,容貌甚为清秀,但脸色显得有点蜡黄,个子不高,大约只到张小乙的肩膀下。
女人跟在张小乙后面小心翼翼地走路,头也不抬,眼晴只盯着张小乙的脚后跟,跟着他的脚步而行止,看起来有点自卑的样子。
张小乙跨进门便看到院子里坐着的赵孝骞,正朝他微笑。
张小乙一愣,当即便快步上前,双膝不由跪了下来,露出惊喜的表情,语气却硬咽了。
「殿下回京,满城皆知,我就知道殿下会来看我的。
赵孝骞含笑扶起了他:「起来,别动不动就跪,没点骨气哈哈,你家葡萄不错,甜丝丝的,回头摘几串我带回家给我爹尝尝。」
大半年不见,简单一句话便是重逢如常见,再无半点疏离。
张小乙也笑了:「我这就把院子里的葡萄全摘了,明年再多种一些给殿下送去。」
「不用,几串尝个鲜就够了,给你老娘留点儿————,你身后那位姑娘是?」
张小乙这才想起来,急忙转身将身后的女子拉到前面来。
「殿下见笑了,这位是我即将过门的妻子,小娥。·——小娥,这位便是我的贵人,大宋河间郡王殿下。」
话刚落音,赵孝骞摆摆手:「不是贵人,是朋友。」
说着赵孝骞起身朝女子行了一礼:「赵子安拜见嫂夫人。」
女子被赵孝骞的名头吓到了,见赵孝骞行礼,愈发惶恐不安,不自禁地朝后退了两步,躲在张小乙身后不敢露头。
张小乙有点尴尬地笑:「殿下莫怪,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世面—.」
老妇人在一旁笑得灿烂,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递给小娥,道:「乖媳儿,快去州桥买点肉菜,再打两角酒,好生给贵人露一手厨艺。」
小娥接过钱,一声不地朝门外走,走了两步突然停步,转身飞快朝赵孝骞敛社一礼,然后逃命似的跑远。
直到女子出了门,赵孝骞才朝张小乙嘿嘿一笑:「小乙啊,你了不得啊,半年不见,居然不声不响娶了个婆娘,看模样比你小七八岁吧,你这三十年的纯纯老光棍儿,还有这本事呢?」
张小乙老脸一热,不自在地笑了:「缘分而已,其实认识她已两三年了,当初都在州桥青楼勾栏讨生活,今年才与她定下了亲事。」
赵孝骞点头:「何时成亲?聘礼怎麽说?回头我让人送二百两银子过来,过聘纳彩摆酒席什麽的,手头宽裕点,人生大事也办得风光点。」
张小乙急忙摇头:「不要聘礼,也不摆席面,邀几个朋友来家里吃顿酒便够了。」
赵孝骞皱眉:「别人养了这麽多年的姑娘,你娶了人家,分文不出?老丈人没打死你?」
张小乙苦笑道:「没有老丈人,小娥是乱世孤女,三五年前从北方逃难过来的,家人都死在路上了,她来到汴京找不到活路,只能在勾栏里拉散客唱曲儿。」
「后来被一位恩客看上,赁了个破房子养了她三年,三年后恩客见她容貌已老,便不肯再要她,她便只能继续在勾栏瓦舍讨活儿,这才与我认识,年前动了心思,想把她娶进门。」
赵孝骞沉默了。
大约,这才是底层百姓最真实的爱情吧。
没有风花雪月,没有海誓山盟,有的只是两颗历经风霜的心碰巧遇到,于是决定馀生互相遮风挡雨。
良久,赵孝骞点头:「你们两人好好过日子,比什麽都强。」
张小乙笑道:「我不嫌她侍候过人,我娘也不嫌,都是苦命人,能搭帮过日子就是缘分,正经人家的黄花闺女也看不上我这老光棍。小娥性情不错,会持家,会侍候老人,这就够了。」
赵孝骞叹道:「是个好姑娘,你莫负了人家,家里虽没了父母长辈,娶她过门也不能太寒酸,听我的,汴京找一家气派点的酒楼,摆个十来桌———
「我给你找鼓吹,找媒婆,找八抬大轿,让人家姑娘风风光光进门,她会记你一辈子的好。」
张小乙也不跟他客气,笑着道谢。
接着张小乙又问道:「殿下最近如何?尊夫人?们,可有子嗣?」
赵孝骞又叹道:「套用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我们七人好好过日子,比什麽都强」
张小乙目瞪口呆:「七————七人?」」
赵孝骞黯然点头:「七人,汴京三个,真定府三个,兴许以后还会添,没办法,我的裤腰带特别松,一不留神裤子就掉了,事后不能不认帐吧,所以家里婆娘越来越多—...」
张小乙顿时露出古怪之色,眼神情不自禁地朝他下三路打量。
「呢,殿下,我在汴京倒是有些门路,殿下若需要,我给你弄两根虎鞭——」·
赵孝骞两眼一亮,随即正色道:「我贵体无恙,百病不侵,不需要什麽虎鞭,不过说来也巧,我有一位朋友,,不对,我有一位萎靡不振的父亲——」
话没说完,张小乙立马了然:「懂了,殿下不必多言,虎鞭过两日便送到王府。」
「好人一生平安。」
小娥很快买了酒菜回来,进门后羞怯地朝赵孝骞一礼,然后钻进了厨房没出来。
没多久,小娥便做了一桌好菜,大小五六碟,有肉有菜,酒也是上好的米酒。
酒菜上桌,小娥又忙着给老妇人添饭挟菜,最后却死活不上桌,躲进房里不出来。
赵孝骞有点过意不去,一脸苦笑看着张小乙。
张小乙笑得有点得瑟:「殿下莫怪,小门小户—」
「停!可以了,不就是想炫耀你家婆娘多懂事呗,那又如何?你敢咬咬牙多娶几个进门吗?」
张小乙笑容一僵:「不敢。」
这下换赵孝骞得瑟了:「我敢,我娶了六个,六个!」
张小乙脸上却没有丝毫羡慕:「婆娘一个就够了,人多了不够添乱的。」
「我家倒是不乱,就是有点费腰子————」赵孝骞怅然道。
二人喝着酒,聊着家常和近况,熟稳如多年的至交老友,一切都是那麽的随意舒坦。
老妇人用完了饭后,起身也回了屋。
院子里只剩赵孝骞和张小乙二人。
张小乙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起了正事。
「殿下,我曾经混迹州桥时,倒是认识了一些信得过的闲汉,其中还有一位落榜的读书人—
赵孝骞挑眉:「啥意思?」
「殿下去年离京赴任真定府之前,我听说遂宁郡王与殿下有嫌隙?殿下走后,令尊楚王殿下也秘密召见过我,按他老人家的吩咐,我安插了几个眼线,混进了遂宁郡王府当杂役。」
「还有那位落榜的读书人,也混了进去,如今是遂宁郡王的幕僚之一,暂时未得重用,还在等时机立个功劳,获他的信任———」
赵孝骞有点吃惊:「你安排的?
张小乙笑了笑,道:「没错,我安排的,此事除了令尊楚王殿下,任何人都不知情,皇城司的魏勾当都不知道,他们唯一的上线只有我。」
「此事原本应该由我混进郡王府的,但是当初殿下与我相识,汴京很多人都知道,我怕混进去容易暴露身份,到时给殿下惹了麻烦就不好了,只好派了几个信得过的兄弟混进去。」
「这大半年来,咱们兄弟每日都盯着遂宁郡王呢,可惜身份不大够,触不到重要的机密,殿下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