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老丈死了,死在赵孝骞眼前。
临死前那一声声的「苦啊」,成了他留给这个世间唯一的回音,音犹在耳。
这位憨厚朴实的老人,一生遭遇了那麽多的不公,临死仍然还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没有责怪世道,没有控诉官府,只有一声「苦啊」,仿佛对自己的人生做了一个总结,然后溢然长逝。
葛老丈一生唯一的一次勇敢,或许就是刚才,他用自己磨制的粗糙刀具,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一刀正中心脏,果断且决然,不给自己留半点施救的馀地。
赵孝骞理解他做这个决定时的心情,前世的他也是吃过苦的,他知道那种每天吃苦,日子一眼能望到尽头,可尽头仍然也是吃苦时的心情。
如果一生没有希望,或许浑浑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官府给过他希望,告诉他朝廷会给他们分地,他们将来会被免赋,只要踏实肯千,将来他还会有自己的大房子,会有耕牛,每月还能吃上一顿肉·
希望太美好,然而一朝美梦破碎,那种对人心理上的摧残,是致命的。
所以葛老丈不想活了,他说,他已没力气活下去了。
赵孝骞跪在他的遗体前,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他与葛老丈本无太多交集,算上今日,也不过三面之缘。
可他此刻就是很悲痛,或许,悲痛的来由不仅仅是因为葛老丈,而且真定府治下千千万万的葛老丈。
双膝跪在葛老丈面前,赵孝骞磕了三个头,然后整个人呆滞不动,仿若一尊雕像,众人看着他的背影,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他的背影跟他的情绪一样平静,可那种平静却酝酿着一股恐怖的暴风雨,转眼即至。
许久后,赵孝骞仍跪着不动,但终于开口了,语气比平时任何时候都平静。
「陈守。」
「末将在。」陈守志芯地回道。
「传令,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将那些看押百姓的权贵家丁护院马上斩首,一个不留,现在就办。」
「是!」
很快,百馀名穿着黑衣的男子被禁军押了上来,一个个被五花大绑,但却哭爹喊娘,眼泪鼻涕横流,哀哀求饶,丑态各异。
他们原本气焰嚣张,被皇城司拿下后仍然不可一世地叫嚣,亮出了各家权贵的名头,然后狂妄地瞪着皇城司属下,就问你们敢不敢动我。
现在他们已经确信了,赵孝骞敢,他真的敢杀人,不仅是他们这些小喽罗,
他还敢杀更多的人,包括朝廷的官儿。
今日此刻的这些家丁护院,不过是大开杀戒前的小小热身而已。
支撑他们狂妄底气的身份地位不再管用时,于是他们慌了,他们转脸就开始求饶,大声哭豪,向押解他们的禁军诉说着自己的身不由己,奉命而为,各种推卸各种逃避。
禁军不闻不问,他们只管执行赵孝骞的命令。
百馀名家丁被押到山谷外的隘口处,这是陈守帮他们挑选的风水宝地,这里通风,容易将血腥味快速散发。
一排排家丁被捆绑,强按着头跪倒,禁军揪住头发将他们的脑袋使劲往外伸,另一名禁军扬起手中的大刀。
没有任何杀人前的仪式,这群小喽罗不配。
随着陈守面无表情地挥手,雪亮的刀刃重重落下,头颅离体,鲜血喷涌,无头的户身仍在惊恐地抽搐,半响寂然。
尸身和头颅被踢到一旁,紧接着换下一批,继续跪倒,伸头,落刀十人为一批,百馀人的斩首行刑很快结束,山谷内的百姓眼神惊恐,却又带着几分快意,直到亲眼见到所有的恶贼已被斩首殆尽,人群中仍然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山谷内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有人带头,更多人呼应,山谷内充斥着人们兴奋的喝彩,哀怨的悲泣,以及对赵孝骞的彻底敬服。
叫好之后,人们自动地转身,看着仍跪在葛老丈遗体前的赵孝骞,数千人缓缓朝他双膝跪下,仿若敬拜神明一般,朝赵孝骞伏地叩首。
赵孝骞这时也回过了神,看着葛老丈的遗体,轻轻地叹了口气。
「陈守,准备一口好棺,入葛老丈,将他的遗体送回村庄厚葬,能为他做的,只有帮他落叶归根了。」
「是。」
赵孝骞转身,见山谷内的数千百姓仍虔诚地向他跪拜,赵孝骞摇了摇头,
道:「你们莫拜我,是我对不住父老。」
「现在我让人送你们先回真定城,这件事我会有交代,你们再等等,让你们亲眼见到所有恶人伏诛后,再送你们各回村庄。」
「朝廷迁徙农户,分配土地的政策不会变,这一次我会亲自主持,不会再让你们受委屈,诸位父老若还肯信我,便耐心看我的行动,如何?」
人群里立马有人高声道:「我愿信赵郡王,这辈子都信,把我卖了都信!」
旁人亦马上附和,山谷内群情涌动,回荡着淳朴如实的民声。
杀了百馀人,但不够。
「大开杀戒」的意思,不是杀点小喽罗就能交代过去的。
在赵孝骞的命令下,皇城司再次开足马力,全力搜寻其他的农户安置点。
这些临时安置点的存在,本身就很可疑,经过行刑前审问那些权贵家丁才知道,这次的事件早有预谋。
韩维王垣等数十名官员出发来到真定府之前,汴京的权贵们便已经过了商议。
韩维王垣在明,各家权贵的千馀名家丁护院在暗。
家丁护院负责暗中清场,迁走整个村庄的农户,不服不愿者当场被打死,然后将被迁徙的农户分批集中看管起来,作为权贵们备用的劳动力。
韩维等官员负责明面上的交涉,以及丈量土地,为权贵们选取圈占良田,绝大部分上等良田自然毫无疑问落入各家权贵的囊中。
而那些低一等的边角料似的次等耕地,则被分配给农户,做出公平分配土地的姿态给朝廷看。
饶是如此,那些次等田也没被权贵们放过。
他们的计划是,将这些田地分给老弱妇孺,然后慢慢谋取,老弱妇孺是没有能力耕种的,这就给了权贵们机会,他们会以租赁的形式帮老弱妇孺们种地,然后久而久之,租赁慢慢就变成了霸占。
至于那些青壮劳力,则被另外圈禁起来,逼看他们签下佃农死契,那麽权贵们一旦圈占了大量的土地,就有现成的劳动力可用,不耽误播种收获。
在分流河北农户流民,迁徙分配无主之地,新占领地上设立新县新村庄堡寨的过程里,朝廷必然也将对农户流民的户籍进行统一的重新落籍,而且无可避免地会产生一段时日的混乱过程。
趁着这个混乱过程,权贵们利用手中的权力,许多农户流民的户籍可就说不清楚了,大部分都会变成地主户籍下的佃农。
如此,整个新占领地的土地几乎都将被权贵们圈占,数十万农户欣喜若狂自以为能分到土地,结果最终会发现,他们莫名其妙从贫困但自由的农民,变成了权贵地主家的佃农甚至是农奴。
如果没有人干预的话,权贵们精打细算的计划其实很完美,过程很丝滑,极有可能成功,就算遇到阻碍,他们也能利用权力强行解决问题,或者,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告状?
不怕,状纸进不了汴京,甚至连县衙的大门都进不了。没错,权力真的可以让人为所欲为。
可惜,赵孝骞这个人的存在,终究成了这场阴谋的变数。
他们错估了赵孝骞的性格,他们以为用利益可以诱惑赵孝骞参与进这场高贵上等人才能玩的游戏,至不济也能用利益让赵孝骞选择闭眼闭嘴。
可惜他们不知道,再多的利益也不可能让赵孝骞助纣为虐。
当汴京的权贵们肆无忌惮触碰赵孝骞的底线时,他忍不了了。
活了两辈子,他从不立什麽「好人」的人设,赵孝骞很清楚自己是个什麽货色,坑蒙拐骗的事也不是没干过,有时候为了达到自的,甚至有点不择手段。
比如当初给萧光敬下套,设下庞氏骗局,比如在西夏时,经萧光敬的手杀小梁太后,比如为了救回苏轼,不惜调动龙卫营,像小流氓一样对辽国威胁恐吓...—
在道德君子的眼里,赵孝骞乾的这些事跟「好人」有半文钱关系吗?可他还是干了,并且毫无心理愧疚。
然而,赵孝骞这样的货色,终究也是有底线的。
底线就是「良心」二字。
手段再下作,再无耻,但他绝不会对贫苦的百姓用这些手段,也绝不容许别人对百姓用这些手段。
如果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百姓受的苦或许真的就只能认命了。
可赵孝骞发现了阴谋,那麽,对不起了,他不仅要制止,而且还要杀人,杀很多人,不计后果。
在皇城司惨无人道的审问下,那些被斩首之前的家丁们不得不招供。
两日内,皇城司在真定府北面数百里方圆内,总计找到了十馀处农户的安置点。
按赵孝骞的吩咐,安置点的农户们全部被送回真定城,城外临时搭起了帐篷,官府每日施粥。
而那些看押农户的权贵家丁,无一例外全部当着百姓们的面斩首示众,户身被抛到野外喂狼。
葛老丈死后的第三日,赵孝骞接到了龙卫营的消息。
拒马河南岸数百里方圆里,正在丈量土地的韩维王垣等数十名官员,全部被拿问,正押往真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