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化的人总是不得不在世情里随波逐流的,偶尔也有不甘不愿的时候,于是在顺流中扑腾出一朵反抗的小浪花儿,随即很快湮没于大江大河。
赵孝骞是个俗人。
如果说这个俗人有什麽与众不同,那就是他是个活了两辈子的俗人。
活了两辈子的人不一定比别人更懂事,但在人情世故方面一定不会比别人少不到方不得已,他不会做特立独行,不容于世情的事。
这是成年人最基本的素质。
所以赵孝骞终究还是答应了韩维的请求,他知道这不是韩维个人的请求,韩维的话,代表着汴京的许多权贵大人物。
其中可能还有自己的熟人,比如蔡京,甚至——自己的那位活爹。
赵孝骞很清楚,活爹不是什麽道德君子,有便宜是一定会占的,更何况打下这片土地的是他的儿子,那就更理直气壮了。
「郡王殿下放心,三十万农户流民的土地一定是优先分配的,剩下那些空馀的,才会由汴京的权贵人物们分。」韩维信誓旦旦地保证。
赵孝骞淡淡地点了点头,他并不相信所谓的保证,他只信自己的眼睛,如果发现事情不对劲了,他会果断叫停。
见事已谈成,韩维和王垣大喜,二人起身连敬了赵孝骞三杯酒。
随即韩维又扭过头,看着旁边作陪的李清臣笑道:「李判官牵线斡旋,亦是大恩,我等感激不尽,稍后也会有一番心意奉上,望李判官万莫嫌弃。」
李清臣迅速看了一眼赵孝骞的脸色,然后淡淡地道:「下官只是引荐一番,
算不得什麽大恩,无功不受禄,心意下官心领,就不必送了。」
韩维连连道:「要的要的,李判官还望莫推辞。」
一席酒宴,四人在正堂内便商定了这件大事。
众人此刻的心思都已不在饮酒作乐上,赵孝骞挥退了歌舞使后,又与韩维五垣闲聊了一阵,不觉已是深夜,二人识趣地告退。
李清臣没走,赵孝骞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于是李清臣留了下来。
将韩维和王垣送出府门后,赵孝骞回到正堂内,皱着眉沉思许久。
李清臣老老实实在一旁坐着,不敢打扰他的思路。
良久,赵孝骞缓缓道:「老李,你觉得这二人的话,可信否?」
李清臣迟疑了一下,道:「殿下恕下官直言,此事恐怕没那麽简单——」
「为何?」
「京中权贵,皆是虎狼之辈,一旦看准了什麽东西,就如虎狼盯住了猎物,
死咬不肯松手,而且他们下嘴的地方,一定是猎物身上肉质最肥美的部位。」
「韩维说优先分配农户流民的土地,剩下的才轮到权贵,依下官之见,这话怕是要反过来听。」
赵孝骞挑眉:「所以,事实上由权贵先挑上等良田,剩下的土地才轮到农户流民?」
李清臣苦笑道:「能分给农户流民已经算良知未泯了,下官担心的是—」
赵孝骞眉头深深皱起:「农户流民不会连次等的土地都分不到吧?
李清臣叹道:「殿下,权贵是吃人的,子曰「苛政猛于虎」,其实猛虎并不是苛政,而是制定和执行苛政的权贵官员,他们才是真正吃人的虎。」
赵孝骞的脸色冷了下来:「我和将士们用命打下来的土地,他们一句话就全占了?呵呵,打的一手好算盘。」
李清臣苦笑道:「不然能怎麽办?谁都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有多少权贵打着主意,这些人纠合起来的力量,没人扛得住。」
赵孝骞眼中闪过锐光,冷冷道:「现在还只是你我的猜测,这批官员我先派人盯着,如果他们做事不太过分,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若是真逼得农户流民分不到地,我可就容不得了。」
李清臣眼皮一跳,急忙道:「殿下冷静点,韩维不过是那些大人物推到前台的,他背后的人物权势甚大,殿下纵得官家倚重,恐怕也讨不得好,若因此事而卷入风波,会坏了北伐辽国的大事。」
赵孝骞呵呵一笑:「将士们在前方拼命报国,战果却被这群蛀虫捡了漏,那麽将士们的牺牲有和意义?他们难道是为这些权贵卖命的吗?」
朝李清臣摆摆手,赵孝骞道:「你不必劝我,是非善恶,我自凭心而断,他们吃相太难看,我可不惯着。」
李清臣神情焦急,欲言又止,但见赵孝骞神色坚决,只好长叹一声。
李清臣告辞后,赵孝骞将陈守叫来。
「派人快马赴飞狐兵马司,召赵信来真定城见我,皇城司属下都带来。」
陈守抱拳领命,匆匆而去。
第二天上午,赵孝骞还在睡梦中,郡王府门庭外,却停了五六辆马车。
马车上满载木箱,被油布封存,停到郡王府门外,一群青衣下人也不言语,
沉默地卸车,将箱子堆在门外。
门外值守的禁军不知何故,郡王殿下又没睡醒,不敢惊扰,只好任由他们把五六辆马车上的箱子堆积在门外。
青衣下人们卸完车便离去,待赵孝骞睡醒,听闻禁军禀报,不由惬片刻,
然后令禁军将箱子搬进郡王府前庭内。
堆积如山的箱子,前庭内占了大半空地,赵孝骞盯着箱子眉头紧锁,然后令陈守打开其中一个箱子。
箱子打开,里面竟是满满一箱银锭,而且规格重量都一样,皆是十两一锭的官银,从银锭的光泽来看,成色也非常纯。
陈守又开了几个箱子,里面毫不意外全都是银锭,如此巨额的钱财,陈守开箱子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得到偌大一笔横财,赵孝骞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之色。
他贪财不假,但他更知道,这笔横财不仅烫手,而且丧良心。
如果赵孝骞收下它,那麽韩维等人的行事将会肆无忌惮,赵孝骞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做出任何反对的动作。
收钱办事,这是官场的规矩。
静静地看着堆积如山的箱子,赵孝骞陷入沉思。
陈守不安地道:「世子,箱子还要继续开吗?」
赵孝骞回过神,摇头道:「不开了,把箱子都封存起来,找几辆马车重新装车,送回韩维王垣住的馆驿里,你当面告诉韩维,就说事未成,不受禄,这份重礼我暂时不收,待事成之后再说。」
陈守应了一声,招呼禁军袍泽们搬箱子。
禁军忙得满头大汗,贾实却从门外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封烙了火漆的书信。
「世子,汴京的楚王殿下给您来信了—
赵孝骞接过信,查验了火漆后拆开,潦草地扫了一眼,不由露出复杂之色。
「这活爹,真是一点也不让人意外呢———.」赵孝骞喃喃道。
几子在外征战半年了,赵颢也不说经常来信慰问一下,现在倒是赶到了风口上。
赵颢来信的内容果然如赵孝骞所料,是为了真定府以北的土地。
他与汴京那些大人物一样,也想分一杯囊,给楚王府多圈点土地,信里还特别注明了,只要上等良田,最少一万顷起,两万三万不嫌多,五万六万也受得住。
不仅如此,赵颢还说,赵孝骞普爵河间郡王后,名下却只有一座御赐的都王府,封地良田皆无,实在太寒酸了,说出去惹人笑话,正好趁此良机,让赵孝骞也给自己圈点地。
反正是无主之地,占多少都不味良心,赵颢叮嘱赵孝骞千万莫客气,莫,如今正是该争之时,吾儿亲手打下的疆土,理所应当第一个挑选上好的良田,不然就亏大了。
狗吃屎都知道赶热乎的,吾儿不会连狗都不如吧·
赵孝骞看完信,心中五味杂陈。
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请个长假,自己飞马赶回汴京,将这封不知廉耻的信撕碎了扔赵颢的脸上。
这活爹在汴京吃喝玩乐,啥都不知道,眼见别人跑来占便宜,他也屁颠颠儿地跟着凑热闹,都不知道他亲儿子现在心里有多堵,脑子里的浆糊有多浓稠看完了信,赵孝骞当即就把它撕得粉碎,随手一扔。
贾实在一旁傻傻地看着,见赵孝骞神情不善,贾实不敢哎声,也不知这对父子究竟何事闹得不愉快。
指了指贾实,赵孝骞道:「你过来。」
贾实走近两步:「世子有何吩咐?」
「从你手下挑个口齿伶俐的家伙,飞马赶回汴京,当着我爹的面,指着他鼻子骂半个时辰的街,然后转告他,每一句脏话都是我对亲爹的肺腑之言。」
贾实脸色一白,眼神露出惊恐之色,下意识后退两步:「世子不如杀了小人,此事万万不敢,这差事没人敢接。」
赵孝骞斜眼警着他:「你怕啥?他不过是个三百斤的胖子而已。」
贾实脸颊一抽,汝闻人言否?
他是你亲爹,你当然不怕,可这位三百斤的胖子在我们眼里,就是吃人的大魔王,谁嫌命长了敢指着他的鼻子骂街?
见贾实一脸畏惧加抗拒,赵孝骞皱眉挥手:「指望不上你,滚吧!」
贾实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飞奔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