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维是元丰四年的进土,当年也是参与过新旧党之争的。
这人跟如今的户部尚书蔡京有点像,他的立场与理想无关,只与利益和权力相关,属于典型的政治上的投机者。
新党得势时,韩维果然投身新党阵营,元佑年间新党皆被清理,旧党又得了势,于是韩维果然又转投旧党阵营。
到了如今的绍圣年间,新党再次得势,韩维于是又成了铁骨铮铮的新党一员这货在新旧党之间反覆横跳,至于为何新旧两党没人办了这货,反而让他一路升官至都转运使,原因很多。
传闻他的后台不小,这些年他大肆贿赂,或是将亲生女儿送给大佬做妾等等,各种手段用尽,传闻有几位后台甚至在汴京的政事堂坐席办公,可见这人能量确实不小。
至于另外一位户部侍郎王垣,·—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户部侍郎,家世背景不详。
赵孝骞走进正堂,满脸笑容与韩维和王垣寒暄了几句,然后下令开席。
精致的菜肴被丫鬟端上来,不仅如此,为了表示尊重贵客,李清臣甚至张罗了歌舞,不知从城里哪家青楼请来的歌舞乐班。
宾主互相敬酒时,丝竹之乐响起,舞们身姿斑入内,跳起了撩人心弦的舞蹈。
李清臣安排得如此隆重,大约也是听说了韩维在朝中的分量,不得不慎重对待。
赵孝骞本有些不以为然,以他的身份,除非是官家赵煦亲至,否则没人有资格能让他如此隆重地招待。
不过既然李清臣已经安排了,赵孝骞也不便驳他的面子,反正招待费用走的是真定府衙的公帐,自己不花钱白歌舞,有啥不满意的?
跟官员喝酒倒没那麽多事,不像那个西夏的使臣李金真,动不动就端起酒杯唱歌,唱的还是超长版,半天不消停。
除了汉人,别的民族喝酒都是载歌载舞,唯有汉人喝酒只知道吹牛逼,以及各种虚假至极的称兄道弟。
酒宴上,当话题只是宾主之间的互相吹捧,说明这顿酒才刚开始热身。
当话题涉及到风花雪月,女人的容貌身材和功夫,说明酒已喝得有点愉快了。
当话题开始谈论国际国内政治军事形势,以及各种指点江山,各种「如果我是大佬,一定怎样怎样」时,说明酒已喝到位了。
当然,如果酒宴上没人哎声,个个眼神空洞,表情发憎,说明这顿酒差不多到散场的时候了。
此时此刻,郡王府正堂上的话题,还只局限于互相吹捧阶段,也就是世俗观念里的刚刚热身。
主要是韩维王垣对赵孝骞的吹捧。
官场中人逢迎阿,用辞也是非常讲究,且绝非无脑吹。
尤其是,赵孝骞的功绩确实值得吹捧,一桩桩一件件,韩维张嘴就来,从当年的宋夏之战,说到如今的两败辽军,歼敌七八万馀,为大宋开疆拓土,宋辽之势攻守易形等等。
韩维如数家珍,如同亲眼所见,搞得赵孝骞都有点迷了,我干这些事时,难不成这货悄咪咪躲在哪个角落偷窥?不然为何说得如此精准?
而一旁的王垣,则语气讨好地捧眼,与韩维一搭一唱,补漏拾遗。
没人能拒绝马屁,赵孝骞也不能免俗,越听越心花怒放,感觉这顿酒宴和歌舞没白请。
人家多懂事,知道给主人提供情绪价值,某马会所的男模都不一定有这份操守。
酒宴渐酣,趁着没喝醉,大家终于说到了正事。
韩维告诉赵孝骞,这次来真定府的不止他和王垣两位官员,事实上还有许多人,包括朝中户部,吏部,工部的官吏,加起来共计百馀官员。
毕竟一个国家要消化四百多里的土地,不是靠几个官员能完成的,这是个大工程,而且旷日持久。
丈量耕地,划分乡镇村庄,设立新县,建城池堡寨等等,只靠韩维和王垣二人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件事需要汴京君臣,政事堂,六部的通力配合,更要调动大量的资源人力。
根据朝中预测,这四百馀里的土地,其中可以耕种的土地占三分之一,预计要迁徙三十万左右的农户,才能将耕地开发出来。
这三十万农户,朝廷会从河北东西两路迁徙一部分,但更多的则用于安置大宋的流民难民。
将这些流民安置下来,给他们分配土地,对大宋的统治无疑是件大好事,毕竟能消弹流民群体的不稳定因素。
赵孝骞听得很认真,不时还插嘴问几句。
毕竟是他打下来的土地,朝廷如何消化,他不能不过问,再说他还兼着河北西路经略安抚使,这四百馀里的土地将来也是要划归他的治下。
韩维说得很详细,说得差不多后,突然语气一顿,迅速看了一眼赵孝骞神色,小心翼翼地转移了话题。
「还有一事,下官不得不与郡王殿下禀报一声——」
赵孝骞端杯笑道:「你说。」
韩维沉吟片刻,低声道:「土地用来安置流民,但其中一部分—或许还要分润出去。」
赵孝骞一惬:「分润」是啥意思?」
韩维笑了笑,道:「四百多里的土地,安置数十万流民足够,除此之外,汴京有许多宗亲权贵官员,大约也对这片土地有心思——.」
赵孝骞恍然,他听懂了。
对土地最执着的,其实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帝王和权贵地主。
他们对土地的渴求简直疯狂,索求无度,贪婪成性,永不满足。
农耕时代最值钱的也是土地,只要有地就能种粮食,粮食就是与金银等价的硬通货,所以,土地即是利益。
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的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土地兼并。
随着王朝的国祚越长,土地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手上,导致失地的农民越来越多,阶级矛盾越来越尖锐。
最终生计断绝,官逼民反,改朝换代之后,土地重新得到分配,继而又被权贵地主慢慢蚕食兼并,王朝命运周而复始韩维说的这句话,赵孝骞自然是懂的。
汴京有人看上了这四百馀里土地,想要圈占一部分。
打下来的土地太多,看上这块地的人应该不少,赵孝骞甚至清楚,有资格垂涎这片土地的人,身份都不低,搞不好当朝宰相都悄咪咪地打上了主意。
韩维说这句话,大约也是一种情况通报,坦然地当面告诉赵孝骞,请他行个方便,不要阻拦,不要给汴京的大佬们添堵。
赵孝骞能怎麽办?
他的头够铁,但也没铁到敢跟满朝文武作对。
拦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赵孝骞很明白这个道理,土地就是权贵官员们的钱财。
脑子飞速运转,赵孝骞现在明白韩维王垣今日为何登门拜访,大约这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见赵孝骞沉吟不语,韩维笑道:「郡王殿下亦是官场中人,甚得官家器重,
为大宋立下偌诺大的功绩,朝中诸公亦不是不懂事的人,该有的表示下官一定双手奉上,只求殿下行个方便——
赵孝骞知道他话里所谓「行个方便」的意思,就是装聋作哑,别哎声,更别拦阻,默许汴京的宗亲权贵们的圈地行为。
当然,属于他的好处自然也少不了,这片土地有一部分即将成为他河间郡王的私产。
赵孝骞陷入沉思。
这件事有点复杂,跟侵占大宋农户土地的性质不同,毕竟这是一块无主之地,谁拿到了就是谁的,不存在挤压大宋农户的生存空间。
所以此事的是非善恶,还真不好说,不愿向这片土地伸手的人,自然是正人君子,但伸手的人也不见得是坏人。
迟疑许久,赵孝骞皱起了眉,缓缓问道:「迁徙的农户和流民的土地,能保证吗?」
韩维急忙道:「能保证,政事堂正在做计划,预计会迁进三十方左右的农户,朝廷鼓励农户们开荒,还是给予免赋政策,提供粮种和农具等等。」
赵孝骞叹了口气,道:「既然能保证农户和流民的土地,分配之后如果仍有剩馀—」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但言中未尽之意却非常清楚。
意思就是,如果土地有剩馀,我就装聋作哑,让你们圈占一部分。
没办法,人情世故是凡俗之人无法逃避的。
赵孝骞也不能免俗,土地打下来了,该送的人情也要送。
韩维王垣闻言大喜,赵孝骞未说完的话,他们当然听懂了,于是急忙起身长揖行礼。
「多谢郡王殿下玉成此事,下官将会如实禀报汴京各位权贵,请他们记殿下这份人情。」
赵孝骞嗯了一声,意兴索然道:「你们占你们的地,就不必给我留了,我对土地没兴趣。」
韩维一愣,然后仔细咂摸赵孝骞话里的意思。
拒绝土地是啥意思?这世上还能有拒绝白送上门的土地的人?
赵孝骞不占地,别人占地不踏实呀,莫非这位郡王殿下打着别的主意?
二人一时有些无措,反覆琢磨赵孝骞的心思。
赵孝骞却晒然一笑:「二位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的魔下数万儿郎,如果想要土地,随时可得,这次就不必与京中诸位大佬争抢了。」
说着赵孝骞脸色渐渐严肃起来,缓缓道:「前提是,你们必须保证三十方农户和流民分到土地,这个前提如果没做到,可就莫怪我翻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