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赶到之时,张魔下五百将士已阵亡一半。
如果折可适再晚一步,张和部将必然会全部交代在这里。
地上躺满的户首,随处可见的残肢断臂,还有汇聚成河般的鲜血,无不在诉说着这场遭遇战的惨烈和残酷。
一面绣着「张」字的旌旗布满了箭孔,旗帜上血迹斑斑,无力地插在山道边的泥土里。
张和折可适已顾不得打扫战场,二人神情焦急,下令所有人寻找苏轼的下落。
苏轼是他们的任务,是绝不能有任何闪失的,如果苏轼也在这场战斗中身死,无论张和折可适杀了多少辽军,他们此行的任务也宣告失败。
折可适带来了五千兵马,都装备了火器,折可适一声令下,将士们以营都为单位,迅速在山道边散开,钻入了旁边的密林里,一边寻找一边大声呼喊苏轼的名字。
张嵘力竭坐在路边,浑身的血迹顾不得收拾,一脸懦懦不安。
「最后这一哆嗦了,该不会出事吧?」张嵘神情有些惊惶。
面对千军万马的敌人他毫无惧色,可此时苏轼的生死却令他无比怎志,不说苏轼在大宋的身份地位,就只说郡王殿下与苏轼的私交,若是他没有护住苏轼的周全,张哪有颜面回去见郡土殿下?
折可适蹲在他身旁,递过一只皮囊。
皮囊里装满了米酒,军中不准饮酒,但折可适是西北汉子,没酒活不了,无论行军还是作战,他都会偷偷带一些。
张嵘接过皮囊,仰头狼狠灌了一大口,酒入胸腔,一股痛快的暖流在五脏六腑间蔓延,特别舒服。
随着米酒入腹,张嵘志志的心情也随之平复下来。
「让兄弟们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苏学士真没了————」张嵘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道:「如果他真没了,老折你就把我的人头带回去给殿下,
我是没脸活着见他了。」
「说什麽混帐话呢!老子大老远跑过来救你,就只带了你和苏学士俩死人回去?你以为我好意思见殿下?都他娘的好好活着,苏学士若不幸死在乱军中,只能怪他命不好,你和兄弟们都已尽力了。」
二人心情沉重环视四周。
山道上,宋军将士们将户首一具具地翻开,仔细辨认他们的面容,更多的则钻入密林,一寸一寸地寻找苏轼的下落,地毯式搜索的范围渐渐扩大,呼喊苏轼名字的声音荡彻山谷。
苏轼没死。
他正在密林里没命地往前奔跑,前面是什麽方向,有没有辽军埋伏,深山里会不会有野兽,他都顾不上了。
手里的长剑紧紧獴着,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脚下是松软泥泞的土地杂草,他的胳膊和大腿被密林的荆棘划开了无数道口子,可他还是在拼命奔跑。
奔跑不是为了逃命,而是报仇。
当那两名素不相识的年轻将土将他推入密林里,然后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战场,须臾间被辽军杀死后,苏轼眶耻欲裂,生平第一次对辽人生出了无尽的暴戾的杀机。
本来打算也加入战斗,可是战场情势突变,折可适的援兵到来,很快便结束了战斗。
无数辽军被龙卫营将士击杀当场,但还有一些辽军仓惶逃窜,钻进了密林。
与此同时,苏轼也钻入了密林。
为何钻入密林,目的是什麽,方向是哪里,苏轼自己都不清楚,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已是花甲之年的他,总想做点什麽。
为大宋也好,为那两名战死的年轻将士也好,为自己一生郁郁不得志的文人理想也好.——
总之,苏轼想做点什麽。
文人生平总是向往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的战场,他们的诗词文章里无不抒发着对战场建功立业的渴望和赞颂。
苏轼也是如此。
他渴望「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
他渴望「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他的渴望和理想,半生以来只能体现在诗词文章里,可是今日,当敌人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而他,手中有长剑。
于是,苏轼钻入了密林,他在荆棘中奔跑,他着一口气,奋力地奔向逃窜的辽军将士。
他的人生,从此不再活在诗词文章里,做着文人臆想的美梦。
他要用手中的三尺青锋,活出另一个不一样的自我。
花甲之年的他,已不再年轻,奔跑了一会儿,苏轼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汗水流入眼睛,模糊了视线,苏轼努力睁眼看着前方。
灌木深深的丛林里,一群穿着皮甲的身影惊惶地逃窜,有几道身影似乎迷失了方向,无头苍蝇般转了一圈,抬头勉强辨认了一下位置,竟鬼使神差地朝苏轼的方向跑来。
苏轼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蹲在灌木丛中,屏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着那几道仓惶的身影,手中的长剑越握越紧。
片刻后,那几名逃窜的辽军越来越近,苏轼的神情也越来越紧张,整个人仍伏在灌木丛中,不露半点痕迹。
待到几名辽军跑近,距离已是近在尺,苏轼盯着一名辽军的脖子,默默计算着出手的位置和顺序。
静谧的灌木丛中,苏轼突然暴起,一声厉喝,雪白的剑光闪过,一名辽军猝不及防被抹了脖子,剑刃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随即血痕越来越大,鲜血喷涌而出,这名辽军两眼惊恐地睁大,想要反击,
却发现浑身已失去了力气,最后无力地瘫软在地,浑身抽搐,直至没了声息。
另外三名辽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半响竟没反应过来。
苏轼手中的长剑不停,抹过一名辽军的脖子后,剑光随即便指向另一人的腹部,一剑而中,剑刃竟非常精准地穿过辽军的心脏,待要收回时,却发现剑刃被这名辽军胸前的肋骨卡住。
苏轼的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又使劲拔了一下,还是拔不出,索性一咬牙,狠狠一脚端中他的胸口,长剑终于拔了出来,中剑的那名辽军倒地后自然也不活了。
剩下的两名辽军终于反应过来,顿时暴怒,抄刀便朝苏轼的脑袋劈了下去。
苏轼这时也没了刚才的剑侠风范,见刀光临头,也不知如何闪避,只好下意识地蹲身,迅速朝外打了个滚儿。
还没站起身,辽军的刀光又如影随形而至,苏轼只好再次打了个滚儿,此时的他表现得无比狼狐。
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儿,又是毫无战场经验的文人弱骨,怎能与身强力壮的年轻辽军相敌?
苏轼以偷袭的方式赚了两名辽军的性命,已然是占了大便宜,现在剩下的两名辽军反应过来,苏轼可就不好过了。
一边狼狐躲闪打滚,一边下意识胡乱挥剑,招式毫无章法,但苏轼此刻却灵台清明。
今日或许葬身于此,但他觉得很痛快。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大丈夫当如是。
当最后一抹刀光鬼魅般朝他的脖颈席卷而来时,苏轼终于放弃了抵抗。
他已尽力,他已无力。
刀光距离他的脖颈仅只数寸时,却突然听到一声枪响,面前的辽军睁大了眼晴,然后惨叫着倒地,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最后一名辽军也被结果了。
一群宋军围了上来,年轻的将领打量苏轼一番,客气地道:「尊驾可是苏学士?」
苏轼一脸憎然,下意识点了点头。
将领高兴地收起了燧发枪,朝苏轼行礼:「末将拜见苏学士,可算找着您了,折将军和张将军急得不行,全军将士都在寻找您的下落,快随末将回去吧!」
苏轼此刻的精神状态很迷茫,手脚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长剑不知何时已脱手,双腿打摆子似的不停地颤动,脸色也苍白得吓人。
年轻的将领目光随意一警,发现现场有四具辽军的户首,其中两名是被火器击中而亡,而另外两名·—·
「此二人是苏学士所杀?」将领惊讶地指着户首问道。
苏轼好不容易回过神,臀了一眼尸首,强自镇定地点头:「不错,老夫虽年迈,却仍有吞虎驱狼之馀贾,今日不才,阵斩敌首两级—」
话没说完,不知为何胸中涌出一股恶心,那股浪涛般的恶心感不停地在胸腔腹部翻腾,犹如惊涛拍岸,此起彼伏。
苏轼本来强行忍住,这是他人生中唯一的高光时刻,也是最装逼的时刻,实在不能丢脸。
可是那股恶心感一浪接一浪,几乎要喷薄而出。
苏轼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脸色泛青,转身弯腰,哇的一声长吐不止。
将领和一众宋军将士顿时露出古怪之色,将领上前帮忙拍打着苏轼的后背,
一脸的怜悯。
「苏学士不愧是男人中的男人,吐得好清楚—
将领继续拍背,笑叹道:「您是文官,身子骨尊贵得很,何必抢咱们丘八糙汉子的饭碗,玩笔杆子多轻松,好好的玩什麽刀剑呀。」
听到将领安敢如此贬低他的战斗力,苏轼立马不服气了,吐到一半直起身瞪着他。
「.老夫阵斩敌首两级!呕一一「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厉害死你了呢———.」将领拍着他的后背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