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大文豪苏轼居然有这样的骚操作。
他在干什麽?
说得好听,他在输出中原文化,圣贤经义,他在为辽国扫盲,他为天下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功练的伟大事业操碎了心。
说得难听,他在煽动辽国的权贵子弟谋反。
看看他挑选出来的知识点,什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麽「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大宋立国以来,哪个宋使敢这样作死?
偏偏苏轼就敢,他似乎无所畏惧,煽动谋反的话说得光明磊落,就只差明着告诉这些弟子们,拿起你们的武器,这世界不该是现在的样子!
在座的弟子们也不全是无脑的,原本大家对苏轼的授业感到非常荣幸,
毕竟这位可是当世文豪,活的。
可是听了几堂课后,有些脑子不太笨的弟子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了。
中原文化源远流长数千年,难不成古代中原的圣贤们都在教这些?
教大家遇到不公就谋反,就干他娘的?
这怎麽听都不像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落草为寇的盗匪之流才会干的事儿。
—苏夫子拿错教科书了吧?
于是,有了别样心思的弟子表面恭敬,但还是默默记下了苏轼授业的内容。
他们要回去问问长辈,这对吗?
苏轼浑然不觉弟子们的反应,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简而言之,苏轼要搞事。
身为宋使,出使辽国以来,只与辽帝见了一面,就被耶律洪基轻飘飘打发了,把他仍在馆驿不闻不问,就等他自己识趣告辞走人。
苏轼怎麽可能就这麽走人?
宋使的身份,是赵孝骞亲自说服官家,为他争取来的。
原本苏轼已被章怀打压得抬不起头,纵然章怀被赵孝骞整治得服软了,
但苏轼个人仍然前程黯淡,除了告老致仕,别无他途。
是赵孝骞最后拉了他一把,不惜搭上自己的面子,在官家面前游说,官家才给了苏轼一次机会,让他出使辽国。
重任在肩,满志的苏轼,到辽国后却被当头淋了一盆凉水,
他被辽帝忽视了,他这个宋使毫无存在感,辽帝没兴趣与他谈两国的事。
赵孝骞好不容易为他争取的前程,而他出使一趟辽国啥都没干,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了?
当然不行!
苏轼虽已是花甲之年,但仍满腔报国的豪气,无论对大宋,还是对赵孝骞,他都无法辜负。
所以苏轼要在上京搞事,他要让辽国的君臣权贵都注意到他,他要让辽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还要为大宋立功,为赵孝骞长脸。
哪怕因此搭上自己的性命,苏轼也在所不辞。
他的家国情怀,他的豪放洒脱,不能只体现在文章诗词里,词章再华丽,也不过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他要实实在在为大宋做一些事,他的人生理想,从来就不是什麽大文豪,而是成为这个积弱百年国家里挽狂澜的砥柱中梁,上报君恩,下泽黎民。
被辽帝冷落,苏轼就已有了搞事的心思,不过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所以他才一直赖在上京不走。
开玩笑,啥事都没干成,苏轼怎麽可能走?
直到数日前,宋辽前线传来消息,赵孝骞率部全歼辽军五万,耶律淳仓惶逃窜,大宋收获立国以来最大的胜利。
听说消息后,苏轼激动坏了,独自在馆驿内又哭又笑,又是面南而拜。
平复情绪后,苏轼定下神,他知道,搞事的时机来了,宋军的胜利是他最大的底气,有了这股底气,他才能从容不迫地给辽国权贵子弟授课,才能这般作死地煽动权贵子弟们谋反。
权贵子弟们会谋反吗?
当然不会,作为辽国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怎麽可能拆自家的墙角。
但苏轼给弟子们授业的内容一定会传出去,这就够了,他要辽帝耶律洪基看到他,正视他,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与他聊。
那时候,才是他这个宋使为大宋发光发热的时候。
课堂上,苏轼继续侃侃而谈:「都吃过鸡蛋吧?鸡蛋这东西,从外部被打破,它不过是别人嘴里的一道菜,如果它从内部破壳,那麽它就是新生,
你们品,仔细品,品其中的道理。」
苏轼再次给权贵子弟们种下了邪恶的种子。
很多弟子开始露出困惑之色,察觉不对劲的人越来越多,但众人表面上还是非常恭敬地表示受教。
苏轼微笑授须。
如果你们觉得老夫上的课不对劲,相信老夫,那不是错觉。
一堂课结束,弟子们纷纷告辞。
苏轼坐在屋子里,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酒,表情非常的惬意。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不等苏轼异,来人却转身关上了门,
然后笑吟吟地看着他。
苏轼打量来人一番,皱眉道:「你是何人?」
来人朝苏轼躬身长揖一礼:「下官皇城司勾当公事甄庆,是河间郡王赵孝骞的属官,奉赵郡王之命,特来密见苏学士。」
苏轼一愣,接着喜道:「赵孝骞封郡王了?」
甄庆微笑道:「郡王殿下为大宋立下盖世泼天之功,理应晋爵。」
苏轼连连点头,提起酒坛狠狠灌了一口,似乎在为赵孝骞庆贺。
没错没错,确实值得封郡王,赵子安,哈哈,郡王殿下,好样的!不愧是赵氏子弟,不愧是我大宋昂藏大丈夫!」
说完苏轼斜警了甄庆一眼,道:「老夫虽向来不喜皇城司,不过在这异国他乡,你又是子安的属下,不知为何老夫却瞧你有些顺眼了。」
甄庆脸上仍堆满了笑容,态度不敢丝毫失礼,
「能被苏学士看顺眼,实在是下官三生之幸,下官多谢苏学士垂青。」
苏轼嗯了一声,淡淡地道:「你来见我作甚?」
甄庆恭敬地道:「下官今日接到郡王殿下的密信,信中嘱咐下官见苏学士一面。」
「子安要你转告老夫什麽?」
「郡王殿下让下官转告苏学士,丶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苏轼当即一愣,接着眼眶迅速通红,浑浊的老泪不由自主地滑落苍老的双颊。
这句话不是赵孝骞和苏轼所创,它是五代时期吴越王钱写给王妃的家信里的一句话,短短一句,道尽相思。
值得一提的是,钱的后人英才辈出,为千年后的华夏付出甚巨,其中包括钱公学森先生,钱公三强先生,钱公伟长先生等等。
苏轼甚敬钱谬其人,曾经亲自为钱谬书写碑文,并为「陌上花开」这一句赋诗三首,名曰《陌上花》。
今日苏轼又闻陌上句,又恰逢春暖花开的时节,应情应景,却是知交好友催他归矣,其中情义,怎能不令他流泪涕零。
默默流泪半响,苏轼方才哽咽地道:「回去转告子安,老夫—暂不归也。」
甄庆讶然:「为何?」
苏轼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道:「转交此信给子安,
老夫不归之因,其中尽述矣。」
说完苏轼朝甄庆挥了挥手,道:「速回,莫引人注目,你我虽道不同,
但都是报国的汉子,身处龙潭虎穴,尔等当保重。」
甄庆说不出话来,将信妥善地收入怀中,然后沉默地朝苏轼长揖一礼,
正欲告辞,甄庆却突然转身,道:「郡王殿下还有一句话欲转告苏学士。
「说。」
「郡王殿下说,他在真定府亲自猎得一头壮年黑熊,特意为苏学士留了一只熊掌,而且是肉质肥美的前掌,熊掌已腌制风乾,就等苏学士归来,与您大快朵颐。」
苏轼哈哈一笑:「子安那文弱模样,居然能猎熊?骗鬼去吧,简直不知廉耻!」
说着说着,苏轼又流下泪来,脸上却强撑着笑:「告诉子安,熊掌给老夫留着,一口也不准动。」
飞狐兵马司。
赵孝骞坐在官署正堂,面前站着一名从真定府远道而来的文吏。
文更大约是真定府推官之类的人物,赵孝骞没仔细问。
他是被李清臣派来凛事的。
上月,赵孝骞率部与辽军激战之时,真定府来了一批官吏。
官吏是朝廷经政事堂诸位相公商定,由吏部从一批寄禄官中筛选了一批,补充到真定府各个官职位置上的。
自从赵孝骞以雷霆手段拿问了刘谦谅等官员后,真定府的官场几乎被清除了一半,涉案官员皆被拿问下狱,押送汴京治罪。
犯官拿下了,位置却空了,真定府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李清臣一人身兼数职,人都快累成狗了。
而朝廷的办事效率却奇慢无比,赵孝骞催请政事堂补充真定府官更的奏疏递上去两个多月了,直到今日那些官员才赴任。
这样的效率,赵孝骞也真是开了眼界,又不方便在奏疏里指着章的鼻子骂街。
面前的文吏凛报过后,便垂手安静地站在一旁,一脸恭敬地等候赵孝骞的吩咐。
赵孝骞没什麽吩咐,他这个真定知府如今是类似于精神领袖般的存在,
从来不管正事,都扔给牛马们去干。
牛马们倒也自觉,尤其是李清臣,身为真定府判官,大小事务仍老老实实派快马送到飞狐兵马司票报,生怕给赵孝骞留下擅专的坏印象。
其实赵孝骞根本没印象。
他放眼的地方,说是星辰大海未免有点夸张,但绝不止真定府的一亩三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