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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2章、旧烽烟,新雨露


更新时间:2025年02月21日  作者:冬三十娘  分类: 历史 | 两宋元明 | 冬三十娘 | 光宗耀明 
初夏时节,六月初六,天津港今日暂歇作业,以备御驾送行前任枢密使及诸多文武、士商。

皇帝亲自在这里,当然主要是因为田乐要启程。

码头上摆了案桌,海风吹拂着众人的袍服。

“今科殿试,朕问策贡士,天下何以行大道、致大同。一问:今日之天下,与夫子所言之天下有何异同。二问:礼之初始于饮食,后圣有诸作,夫子谓之礼已大成,然今人自知天下人仓廪未实,则何以致礼大成?三问:大明礼仪之邦,讲信修睦,然漠北、西域、西洋、东洋,各有信仰,时时来扰频频为祸,若天下只中国崇礼则何以致大同?”

卢象升听着皇帝恩师的话,这殿试策问,皇帝也让他答了卷。

面前的田乐身后,有一些是新科进士,他们也答了卷。

题目借了礼记礼运篇,但重点其实藏在那三问里。

第一问引导着大家去思考更大概念的天下,包含了东洋南洋西洋的更大天下。

第二问引导着大家进一步重视自然格物,也在重申着皇帝对于礼的理解、对夫子看法的“反驳”和延伸。首先夫子是说了,礼之初始诸饮食,吃饭生存就是最基本的礼。但那个时候,“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

后来才“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范金合土以为台榭宫室牖户,以炮,以燔,以亨,以炙,以为醴酪,治其麻丝,以为布帛……”夫子觉得这样“养生送死”、“事鬼神上帝”效果更好,上神和祖先的魂魄都欢娱,人神感通和合。礼之大成,故能“承天之祜”,承接上田恩赐的福祉。

但皇帝已经在格物致知论里阐述了现实和认知不断演化的至理,夫子毕竟是古人,不能强求他有完美的见解。但吃饱存身是最基本的礼,这一点没错。后圣格物致知,学会了用火、筑造、烧制器皿、冶炼金属、纺织,人们最基本的礼才有了一定保障。但这足够了吗?天下人吃饱穿暖生存并不能悉数保证,怎么办?

第三问则是说:即便大明君臣有心让大明达到先贤所言的大同状态,但外患怎么办?北虏寇边、倭寇侵扰、西洋犯境,这些事都还不远。他们不跟你讲什么礼不礼的,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只见皇帝举起了为他们送行的酒杯:“你们不少人都讲到了教化二字。有这志向和勇气,还要讲究方法。古之君子能文善舞,那便是因为教化的武器得和武器的教化一起来用!恩怨已逾千年,道理早已讲过不知多少遍。此去,是为永绝外患,最后也是为了真正的天下大同!达则兼济天下,于公于私,祝你们长风破浪、济此志于沧海!”

“臣等谢陛下勉励礼送之恩!臣等恭聆圣训!”

此刻不过最后一通祝福,话早已在紫禁城里说过,也在他们接受进贤院、理藩院及田乐等人的邀请时就听过。

此刻讲的是公义,是他们此去对于大明的意义、对于理想志向的意义。于私而言,自然是未来的无穷机会。搏一搏嘛。

送行礼毕,其他人开始登船,码头上只留下田乐为首的几个大人物。

朱常洛所需要重点送行的,便只有田乐。

他看着田乐的胡须在风中舞动,感慨地再端起一杯酒。

十多年的相处,早已有了极深的感情。

“爱卿与朕,可谓同志。”朱常洛凝视着他,“此去山高水长,你我恐怕此生没有再见之日了,盼能多收到你的信。”

“晚年得遇陛下信重,臣之幸也。”田乐的眼眶微红,“陛下定要保重龙体,大业只略成,只叹我见不到那一天了。有生之年,能让那东瀛换个新天,便是臣所能报答君恩之万一。”

“你知道我深恨那里,深忧那里!”

朱常洛没对他说过原因,但早就表露过情绪。

此刻他郑重地端着酒杯弯腰揖礼相送:“拜托了!希智年高,一样要保重身体,不必急于求成。”

“我去做个先锋,我确实还想多活几年,多看看。”

田乐同样弯腰,语气是笑着的。

但他放下酒杯之后,再看了看朱常洛,眼眶又红了一些。他正式地行了个大礼叩拜在地:“老臣拜别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尽管知道朱常洛实则非常开明,待他亦师亦友,但此刻这个君臣大礼只表达他的感情。

卢象升看着皇帝扶他起来,君臣执手相送。待田乐登上了船头,便是等着起锚扬帆。

皇帝一直在这里等着,卢象升甚至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了些孤单的感觉。

后世会怎么看呢?是说田太师自感功劳太大、又一手掌控枢密院从草创到壮大的十余年、因此阖家东走?还是说君臣相信相重、托付大计、田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知道,那要看将来的结果。

包括这趟海路的结果。

“一帆风顺!”卢象升忽然听得皇帝大声喊了起来,并且举起一只手挥舞着。

海船扬帆,缓缓启航。船头甲板上,田乐带头揖拜了一片。

待船只离港,船头转向朝了外海,朱常洛才说道:“启驾吧,去唐山。”

辞别了老人,下一站则是去看新事物。

御驾之中,卢象升却策马跟在另一辆马车旁。

车子里,清脆的声音问着:“建斗哥哥,父皇去唐山要看的那个什么机,是做什么用的啊?”

“公主容禀……”

随行内臣和女官已经见怪不怪,都把他当做未来的驸马爷看待。

瞧瞧,皇帝都已经特恩,允他伴着淑妃娘娘和乐安公主的车驾同行。

更何况这年轻郎君还有个养心殿进学腰牌,乃是皇帝陛下的亲传开门大弟子!

蒸汽机是做什么用的?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多月,但卢象升所吸收的新知识量已经相当不小。

这也是该写入殿试策问第二问的答案:今人自然要在格物致知的道路上继续深入,发现诸多新的自然定律,发明更多新的器具。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目标:更有效率地生产出每个人生存、发展所需要的东西。

而蒸汽机,就是陛下心目当中的天字第一号重器,甚至远比军工园搞出什么新火器更重要。

朱润菱不见得真的对蒸汽机多感兴趣,但她的人生里,还只有这一个陌生哥哥。只要她情他愿,那还是将来成为她夫婿的哥哥。

卢象升如此年轻就能中举,又先得到袁可立和田乐的欣赏,人能差了?

出身就是官宦书香门第,本身皮肤还白,清瘦但天生大力,典型的江南俊雅书生模样,却又能文能武。

朱润菱情窦初开,只觉得父皇给自己挑的夫婿再好不过了。

而她母亲范思容既然是当初山西十家选出来的最优秀一个,她这小模样又哪能差?

再加上身份尊贵,今上长女,卢象升同样没有什么抗拒的理由——最大的那一个,有志于名臣的文人傲气,早就被皇帝用另一重更大期许消磨了。

这边可谓是“人为”两小无猜,也体现出皇帝对子女感情婚姻的开明。

老实说,皇帝为卢象升创造接近乐安公主的机会,他其实已经跑不掉了,毕竟这时仍有名节的观念。

那一边,朱常洛坐在御辇之中,情绪仍旧有些怅惋。

田乐,确实是最初站出来支持他,而且此后一直全力支持他的人。

难得的是,他才略非凡,心志极坚,并且深知民生疾苦。正因为如此,君臣是忘年交,也是知己——对田乐来说,居然能碰到一个心怀和志向如此不同的新君,确实万万不曾想到过,而且最后一步一步地发现那年轻新君如此深悉政治、游刃有余。

而对朱常洛来说,或许田乐比张居正那样的人物更适合当初立足未稳的他。田乐的控制欲,要弱得多,他总能根据朱常洛的需要随时调整他的做法,主次分明。

现在田乐老了,人也要去朝鲜为东洋大计做着朝鲜方向准备了。

“陛下用些甜瓜吧?”

刘若愚不在,呆御辇里听用的居然就是王微了。

阖宫女官,没谁能比她和皇帝更亲近,有些贵人都羡慕不已,但她偏偏仍是一个女官。

看皇帝闷闷不乐,她从御辇一角的冰桶里拿出了提前备好的甜瓜。

朱常洛把视线从御辇的窗口外收回来,看了看她。

既然已经时值初夏,衣衫自然要薄不少。御辇虽有窗,但为了清净,如果不是皇帝自己掀开帘子想看看窗外,里面总是不那么透气的。

王微坐在门口旁边的小板凳上,那个角落就更不透风了。她脸颊微红,额头上沁出一点汗珠,自然不是因为与皇帝独处一室的暧昧——这种情况她早就习惯了,有时候都感觉皇帝只把她当做个孩子或者小妹妹看待。

她是因为热的。

“你自己吃。”朱常洛笑了笑,“有几年没出宫了?”

“五年多了。”

王微和皇帝呆得久了,也习惯了皇帝让她吃她就真吃,而且并不规规矩矩谢恩。

吃着瓜,口舌生津之余,她也顺嘴回答。

“这次出来,你倒不像当年一样到处看。”

“……奴婢当年年幼无知……”

王微低下了头,倒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忽然觉得皇帝的眼神有一些不一样。

“宫里都说你才思非凡,吟诗作对信手拈来。你为什么想朕吃甜瓜?觉得朕在想什么?”

“……老太师启程了,陛下有些不愉快……甜嘛。”

朱常洛叹了口气:“是啊,有些不舍得。不过朕倒有些遗憾,没什么才情吟诵点什么送给他。你帮帮朕?”

“……老太师都在船上了!”

“将来又不是不能写信。”

“……那也该陛下自己琢磨一首吧?奴婢怎好捉刀?”

“没事,他知道朕不擅诗文。朕是天子,会用人就好。”

“……那容奴婢想想。”王微没办法,只好继续啃瓜。

朱常洛就这么瞧着她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地边吃边想,等她将吃完这一片甜瓜,忽然抬起头喜道:“有了!”

“吟来听听。”

王微赶紧放下瓜皮,拿出手帕先擦了擦嘴,然后才抑扬顿挫地吟道:“昔为补天石,今作填海禽。同煅昆吾铁,共裁盛世新。鼎革血犹热,骥老泪未涔。去去勿复道,火传在寸心。”

“……”朱常洛听在耳中,先对她翘了个大拇指,然后又唏嘘道,“你倒是劝朕不必多说?”

王微掩嘴笑了笑:“大哥说过,陛下和田老太师是往年知己,共存壮志,何必有儿女态?”

“他知道朕身边人懂他亦懂朕,那也很开心。”朱常洛故意逗他,“再难为一下你,还来一首。”

“……陛下!”

这就真是为难了。

然而路途无聊,朱常洛就是在逗她。

看着如此有才情的女子在那愁眉苦脸冥思苦想,朱常洛也不免感叹:其实还是时代束缚了她。

虽说可能是刘若愚平常教她,宫里的各种册籍资源也相当多。但如果不是她身为女子,以她这天资,在青史上恐怕会大有名声、大有作为。

这一次好像确实有点难,直到她忽然轻声开始吟诵:“擎天手拓山河缺,医国方存社稷全。莫道桑榆真晚景,此去蓬莱谱名篇。龙衮当沾新雨露,鹤袍犹带旧烽烟。今宵分取麒麟火,好照关山再燎原。”

“都好,都好啊……”

朱常洛听得连连点头,拳头都握紧了。

田乐以臣子之身,这么多年既谋军略,又主动请缨过找孔家麻烦,他心里的壮志该有多高?只不过他并不会完完全全对朱常洛说。

而此去蓬莱,当真是逍遥仙一般。身后既有强大的国力支持可以放手施为,又是要与他遥相呼应,共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煌煌中国。

一品文臣,官袍补仙鹤,而田乐的官袍带烽烟,那当然是他作为大明首任枢密使的象征。

龙衮要沾新雨露,自是在说大明要后继有人,皇帝该把心思花在年轻一代身上了,就像那卢象升一样。

至于分取麒麟火,好照关山……关山在哪?在关陇,在西域。那是田乐最早建立殊勋的地方,更是在提醒皇帝:北疆、东洋、南洋之外,还有西域。

问题这是王微写的。

这新雨露……

她眼神清明,恐怕只是为了诗句对仗,并未有他想。

但朱常洛看着她,眼神渐渐炽热起来。并非仅仅因为她的容貌,更因为她的才情见识和诗句里显现出来的心胸。

王微顿时目光躲闪,低下了头:“奴婢狂妄了……”

“不!你当真不凡!”朱常洛伸出了手,“你过来,以后不要自称奴婢。”

王微一时不知是动好还是不动好:什么意思嘛?

“不是说龙衮当沾新雨露吗?”朱常洛嘿嘿笑着,“你也长大成人了,这一程定予你有个名分。让你呆在宫里,有些屈才了。过来一起聊聊,将来派个什么差事让你做才好……”

这下王微是当真脸红了,忽然就走到这一步?

还有,若是有名分,那不就是妃嫔吗?除了伺候皇帝生儿育女,还能有什么差事让妃嫔做?

然而御辇晃晃荡荡前行,她还是忐忑又羞赧地偎到了皇帝怀中。

虽然这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事,从六年前第一次离开那个小院就有了。

但没想到他是皇帝,而且是这样一个皇帝。

“有件事极适合你做,朕一直没想到什么人去做更合适。”朱常洛软玉温香在怀,但说的确实是国事,“诸多民籍都已编订,但唯有乐籍还有诸多难处。还有话本小说,朕虽然已经颇为鼓励,但大多还是读书人自娱自乐,说书人嘛……”

王微听到乐籍二字,身躯微颤。

朱常洛则滔滔不绝,说着长久计划里的大事。

蒸汽机代表的当然是生产力,不断要改革的制度都是为了更好地分配利益、包含大明全体百姓应有的利益福祉。但将来虚疆万里,除了经贸和新式教育,对外藩普通百姓而言还需要有强大的文化影响力。

那些东西当然不能是严肃的籍册这种载体,把大明的美好传播到更远处的平民百姓心目当中,当然得靠更喜闻乐见的一些形式。

而天底下,到底还有多少像王微这样的女子,颇有才情却并无什么展露机会,最终或为奴婢或为妻妾,甚至沦落风尘?

这个事只交给男人去管,一没多大动力,二来也不见得真的能深入去重视。

但王微就不同了。

她既有这个本事,也能有这个意愿。大明的文学底子本不必说,再辅以音乐、歌舞、书画……科技胜利征服胜利之外,文化胜利也不能少嘛。

“你觉得如何?”朱常洛说完就低头看着她。

王微侧偎在他肩旁,刚刚看着皇帝眉飞色舞,听他说了许多东西,听得她檀口微张,惊得心动神摇。

这些事……竟有那么大的意义?

然而落在朱常洛眼中,这神情眼波和脸庞,自然似乎传递着另一个意思,或者说邀请。

别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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