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十六年的会试改在了三月才进行,皇恩浩荡,是考虑到冬雪太大,举子们北上艰难。
也因此,二月底马六甲大捷的消息得以在会试之前传到京城。
“枢密使亲去筹谋,伏波侯以强胜弱,这一仗要是输了,那才是不可理喻!”
“万里之遥,伤财而难有所得,我看……”
“兄台此言差矣……”
卢象升听到新结交的举子们侃侃而谈,心中默默想到袁可立在开封府时问过他的问题。
海师费钱,很费。
一艘战舰,好木材如今多自南洋购入运来。精熟船匠一组数百,一年下来也不过就能造办出三两艘合用战舰。
而这还只是开始。每舰所需火炮、兵器,另需冶炼、铸造。熟练水兵,又不同于陆上精兵可随时操练。其相互协作所需精熟程度,远胜于骑兵、车步兵之间的配合。
每每出海归来,战舰检修、维护,实在如同吞金兽一般。
故而北疆既定,朝廷仍要大力组建南洋、东洋舰队,年后京城里议论着实不少。
难道已经有的北洋舰队还不够用?
卢象升到了北京城之后,随着过完了年,去年底大政会议上确定的东洋除倭之事正式提上日程的消息也透了出来。
基本上专注于内政已数年的大明又不平静了。
因此,现在卢象升开始更加深刻地思考袁可立当时提出的问题:陛下素重民生,朝野有人议论军费开支仍然过巨,你怎么看?
当时在袁可立面前,卢象升自不可能去说什么皇帝好大喜功,只不过阐述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表达了北疆各族虽臣服于大明武力、但若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则将来尚未可知,然后就把重点讲到了在如今边贸大兴的背景下该怎么防范大明军事装备技术外传。
袁可立当时诧异的眼神,应该只是惊讶于他以这个年纪考虑到了这种细节。
但此刻亲身到了朝野议论纷纷的现场,卢象升也不由得私底下细细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是啊,皇帝素重民生,为什么不多把钱花在像黄河大铁桥那样的内政事情上呢?
仍旧每年列支这么多军费,真的只是为了巩固对周边诸藩的武力优势和边防体系吗?那么主动出击到马六甲那里,又是为了什么?
有些人只是会这样简单议论,有些人则会思考得更深。
“列位,小弟还另有杂事,先行告辞了。”
卢象升与他们在茶肆里道了别。临走时,说书人仍在讲着伏波侯于朝鲜大发神威的故事。
“去先师大书楼。”
干道铺满了水泥路,京城里就出现了一个新的行当,那便是人力车行。
二月底的京城已经开始回暖,卢象升带着家仆坐在车上还经得住此时的风。
车上远比寻常马车颠簸更小,卢象升尝过鲜之后就已然问明白:这是用了唐山那边新造的弹簧。
据说还有一种从南洋找来的好东西,若是包在轮子上,更有用。不过那种好东西现在还很贵,只有御用监和博研院、机械所那边在想法子炼制,先用在了御辇上。
“哎呦,公子连这个都知道?”拉车的边放慢了脚步边笑着回答,“我是不懂的,不过掌柜的说过,让我们卖力干。将来每个城池里都是要有水泥路的,眼下干好了,将来能去其他省城管事啊,这才让我们都得会修车。我听说那物事叫什么橡胶,我们还打趣,莫非这大象除了象牙还有别的什么能割出来?也不知是不是像阿胶那样是象皮熬出来的。说起来要说大象,那自然是南洋那边多……”
眼下能付钱雇人拉车的,自然都阔气。
哄得他们开心了,再说几句吉祥话,总会多一些赏钱。
卢象升还真被他唬住了,毕竟说得像模像样。
阿胶确实是驴皮熬出来的,象胶相比也是如此。
只是从南洋漂洋过海运回来,拿来包在车轮上减少颠簸,是不是有些暴殄天物?
不过他也只是先在心里这么想着,到了先师大书楼那里就看着这边不少人力车夫。
他们都等着拉明华大学院和到先师藏书楼来看书的士子客人或者他们的家眷,隐隐听到他们说什么我家小伯爷,卢象升又若有所思。
老实说,眼前这人力车行只怕也赚不到太多钱。这些车子造办时居然还先用上了从唐山那边炼出来的新式好钢,自然都造价不菲。
背后既然又是勋戚,那只怕又是皇帝的要求:就算眼前没多少赚的,但就像管事掌柜给底下人画大饼,皇帝只怕也给勋戚们画了大饼。
他不再想这些,走入了先师大书楼的门。
这里其实就是原先的孔庙。
但是自从泰昌十年皇帝南巡定了下来再议夫子封号,随后其实就确定了下来,只称至仁先师。
随后自然有一些论述,总而言之过去就议过不少,嘉靖朝大礼议时就被拿出来发挥过——夫子本人都反对被塑像崇拜。
最后是泰昌十二年皇帝定了调:塑像是为纪念,年年几次大礼祭祀则不必,反而要发扬夫子教书育人的功业。
因此有了各地孔庙改为公共藏书楼的旨意和政令。
“至仁先师日日得见后世读书人勤读不辍,胜过岁岁顶礼膜拜而不思精进学问。”
于是北京城里的孔庙变成了先师大书楼。
对许多有心求学却苦于书籍精贵的读书人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公共藏书楼是能够凭民籍出身状进去读书的,若要出借则另需押金,并按时日收取一些费用。
比自己买一册要便宜不少。
对卢象升来说,他倒没有拮据至此。只不过北京城里的先师大书楼,据说仅次于紫禁城内大书楼和通政学苑大书楼,藏书种类及数量与北京大学院、明华大学院差不多。
不是这两个大学院的学生,自然只能到这先师大书楼来求阅一些稀少书籍。
先师大书楼里没有的籍册,那只怕就是事涉军国机密,又或者并未刊印、只是民间手卷。
卢象升是过来找西洋、南洋、东洋风土籍册的。
他总觉得,以陛下、袁相这些圣君贤臣的眼界见识,如此注重海陆两面的军备,必定有更多的考虑。
眼下京城议论纷纷,会试考题或者早已定好,但焉知殿试时陛下不会以此为题?
此时此刻,紫禁城内的朱常洛仍旧沉浸在马六甲城重回掌控的高兴情绪当中。
“从伏波侯所呈详细战况来看,只要将士熟悉战法、战舰和兵备不松弛,短时间内西洋战舰定撼动不了镇洋级战舰!再有二三十年,大明有了蒸汽铁甲舰,那就更加稳如泰山!”
他的面前,田乐笑着点头,熊廷弼则说道:“旨意传告山东、河南、淮扬,举子无不叩谢天恩。去得及时,不然许多举子眼见赶不及,只怕就要待雪化后打道回府了。只不过……”
“说吧。”
熊廷弼看了看田乐:“老相爷等着选人筹谋东洋基业,臣这边也要选人去南洋充任新港宣尉司诸官。南都报来,肯下南洋为官者不多。商贾之家,平民百姓,下南洋是为逐利、谋生机。读书人嘛……”
特地推迟了一个月等举子们赶路,就是因为想在这一批新科进士中侧重多挑选一些人,鼓励他们将来去东瀛、去南洋。
而眼下新港宣尉司设立在即,挑不挑得到足够多的人是一回事,他们愿不愿意去很重要。
打胜仗只是重新掌控南洋和将来东瀛的开始。
“这个问题,朕早就想过。”朱常洛缓缓说道,“叶宰执没来,就是已经在着手做准备。”
两人一起静坐听着。
“希智是知道的。”朱常洛看着田乐,“像南洋这些地方,没有三五代人教化之功,仍旧只能羁縻。只不过,大明要用更密切一些的羁縻之策。一是军事,二是商贸,三是徙民归化。”
军事上当然简单,就是南洋舰队新港分舰队坐镇马六甲军港。商贸也简单,那就是新港宣尉司主持下,依托那里已经成熟的航路成为和欧洲贸易的前哨站和一个“钞关”——有的欧洲商队如果肯走更远赚更多,自可在建交得到许可之后到南都,但也会有不少商队出于各种考虑仅仅到达马六甲。
而徙民归化,那就不简单了。
“此战之后,南洋诸多藩邦小国应该是要再度齐赴南都了。他们这次再到大明,那就是正儿八经恳求大明划定南洋秩序了。借这个机会,有五策解决如今问题。”
皇极殿内详细说着这五个办法,有的与进贤院选拔委任新港宣尉司官员有关的,有的无关。
第一个办法,就是考虑到鼓励更多汉民迁徙到南洋和南洋那边进一步提升大明影响力的需要,因此将会给沿海诸省、尤其是已经参与到拓海团练的许多大族开放一个特权:开纳捐个特奏功名。但这个特奏功名,只能任大明实土之外的藩官。
“花了银子或会盘剥当地,涸泽而渔。因此要让他们的后世利益和当地捆绑起来,真正有心迁徙过去,谋个长远。做法便是让他们与南洋各藩国都商议好,开辟商港,再与当地权贵互相结亲。这是第二个法子,又与第三个法子相关。”
第三法,就是在将来的外藩推行大明认可的子爵、男爵。除外藩大小国主等所封的郡王级别、公侯伯级别爵位之外,那边的其他上层也可纳入理藩院所管理的外藩勋爵授予。这些外藩勋爵,大明自然不负责爵禄,但有两个好处:一是能够组建商行与大明贸易,获得堪合牌照;二是如果愿意,可以到大明定居,直接获得民籍。
那又与第四个法子有关。
“教化之事,就要靠南都大学校了。”朱常洛笑着说道,“到了大明,仅仅是一介平民。纵然攒有一些家财,当然是不甘心的。为此,他们若想靠着这双重身份在将来有更多可能,就必须安排子弟到南都求学。一年年下来,仅以南都大学校的标准,就能影响诸多外藩在求学上慢慢向大明标准靠拢。”
“再加上有迁徙结亲到了外藩的汉民不断潜移默化!”熊廷弼懂了,“水磨工夫!”
朱常洛点了点头:“枢密院所谋划极有道理!大明新港宣尉司和南洋舰队军港,只控扼马六甲东口。西洋人自然不会甘心,始终还是要想法子在西面搞些事的。他们所谓教化,只是传教。但南洋多信佛法,还有那回教。只要大明设计好一套保护他们、提供了退路的法子,躲在大明羽翼下的外藩就越来越多。”
“那第五策是?”
“第五策,那便是大明银号之事。”朱常洛肃然说道,“大明好物可供外藩享受,南洋物产要产出运抵大明,银钱来往会越来越大。最重要的是,既然予了他们成为大明子民的机会,就让他们愿意把财富保存一部分在大明银号里。既方便他们的生意,又让他们不必多担心互相之间的争伐!”
大明虽然会为南洋划分新秩序,但那边土地,或者是热带丛林,或者是岛屿。区区一个南洋舰队,又怎么可能事事管到?
他们彼此之间的明争暗斗,加上不甘心的欧洲各国要在中南半岛的西侧继续开拓殖民地,其实南洋诸国的“乱世”根本难以避免。
就好比大明夺回了马六甲城准备还给柔佛苏丹国、新港宣尉司则设于后世所熟知的新加坡一带控扼马六甲海峡东口,那么亚齐苏丹国会很乐意见到柔佛苏丹国壮大吗?
这大明银号,暗藏了大明收纳更多储备白银、将来建立金融秩序的雄心,也确实是南洋诸国那些上册权贵保存家财的一个好去处——他们终究是能信任大明的,毕竟大明的战略目的更加长远。
只要有了足够的储备银,大明开始建立新的货币体系以支撑规模将膨胀数倍的国内、国外贸易,这件事就可以开始了。
这些年仍旧在花钱!花钱搞研发,花钱构建新的军事体系和内政体系。
但收成的日子快到了。随着葡萄牙在马六甲战败,东方航路的利益份额注定要被大明吃下更多。
海洋是不好管,官商、民商在海外都有很多花活可以玩,税收控制力度不可能很强。
但谁也离不开一点:总要有一样大家都认可的货币,在这更加广阔的市场里流通。
“至于大明读书人不愿远涉重洋之事……”朱常洛只笑了笑,“那朕到时候就改一改殿试策问题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