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看上去,你最后又放弃了这种推测。”
安娜指了一下他们身后的投影萤幕,说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觉得这种猜想是不可能的,你选择了用卡拉,塞纳河畔巴黎市中心街道上一位住在独立公寓里的神秘画家来取代了莫奈的妻子。”
“与其说是放弃或者取代,更准确的说……”
顾为经双手交握,两根瘦长的食指顶在一起,放在胸口处,如托着宝塔。
年轻人思索着。
“更准确的说,我提出了一种更合乎我心意的可能性。我认为是卡拉而非卡洛尔,更多是出乎于技术性的猜测,我之前说了很多,卡洛尔和卡美尔两个身份放在一起,融合的不是那么融洽的地方。”
“这种感觉你就像是拿着一只影子,去对老照片上的人。”安娜说。
“对,《雷雨天的老教堂》就是影子。我们所掌握的历史文献,那些书信,记载……如今所有能找到的关于1876年前后印象派相关的画家信息,就是老照片。我个人觉得,拿着这个影子去比对卡美尔的时候,是有一定的地方,无法拟合成功的。”
“但是,在你看来……卡拉的身份能够和这个影子完全的拟合成功对么?”
安娜接着问道。
“是这样的。”
顾为经点点头。
他望着女主持人片刻,顿了顿,又用一种复杂的犹疑姿态慢慢的摇摇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因为卡拉的相关信息实在太少太少的缘故。卡美尔的相关记载很少,这里指的是,在绝大多数相关的故事里,主角都是莫奈。卡美尔……嗯,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合适……卡美尔像是一件附属品。我们缺少足够的资料去真正了解卡美尔的人生,她自己的主观想法。但对比起卡拉来说,她的资料依然是非常非常多的,二者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
伊莲娜小姐明白顾为经看她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它包含着警惕和探寻。
安娜的心中稍微有一点“气恼”,并非真正愤怒的那种,而是……顾为经有时候就是有刺头的一面,让她想弹弹对方的大狗头。
不过安娜是专业的主持人。
她不会真的去弹顾为经的脑袋,只是面无表情的说道。
“就用我们刚才的话来说,拿《雷雨天的老教堂》比照卡美尔的过程,像是那剪影比相对模糊的老照片——”
“像拿剪影去比照莫奈的《撑阳伞的女人》上的那个女人。她的面容模糊,充满了莫奈绘画时心中的情感,但她依然就站在那里,就拿着阳伞,站在阳光之下。”顾为经接口。
“很精妙的例子。”伊莲娜小姐颔首表示赞赏。“而拿《雷雨天的老教堂》比照卡拉的过程,则像是拿同样的剪影去比照另外一个剪影。卡拉并不站在阳光下。”
女人说道——
“拿一个剪影,去比照雷雨天里的幽灵。”
真是精妙的例子。
顾为经也在心里想。
安娜随口一个形容,就巧妙而传神的表达出了他心中想要形容却没有办法描述的感受。
关于这幅油画,他们两个人之间依旧有分歧存在,女人却总是清晰的明白,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顾为经本来是一个语速偏慢的人,他第一次登上这样的场合,需要常常停下来做思考,有些话他说出去了口,才发现表达的也许不够好。之前关于“化名”的事情,就是因此被亚历山大捉住了话语的歧义。
现在,他却被安娜带着加快了节奏,所有他在思考着如何表述的内容往往就直接被女人补上了。
没有快到机关枪哒哒哒的感觉,也不会因为语速过于急促而让观众心生焦躁。
仿佛是一首曲子跟随指挥家手里挥舞的指挥棒,由慢板被调节成了正常的节奏。
自伊莲娜小姐开始和顾为经对话以来。
场上的剩下的三位嘉宾都再也没有说话。
亚历山大仿佛还停留在“控心术”后的怀疑人生的状态之中,罗辛斯和古斯塔夫博士则是找不到合适插嘴的契机。
他们两个人自成乐章。
外部的乐手拿着鼓锤,始终不知道该何时落下。
“这么说吧,卡美尔身上有一百个特征点,也许是7:3?我就随便举个例子,卡美尔身上也许有70个特征点都能和卡洛尔对应的上。但还有30个有难以解释的通的地方……”顾为经又看了一眼呆滞的亚历山大。
“至少是存疑的。”
他说道:“不说是一票否决,但这种事情……只要有一处难以解释的通的地方,可信度就会打一个大大的折扣。”
“而卡拉,她也许只有30个特征点,甚至更少15个?甚至是十个。但她是百分之百,目前我来看,她是能完全巧妙的融入卡洛尔的影子里的。所以,我更愿意相信她才是那位女画家。我相信,这几个特征点是挺有说服力的。”
“毕竟同时符合1876年,印象派,女画家,金发或红发,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这些要素是很难的。”伊莲娜小姐替他补充道。
“是这样的,没错。”
顾为经顿了顿。
他看着安娜,又说道:“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指出的事情是,我觉得她就是卡洛尔,这完全也有可能是因为卡拉身份信息留下的太少而产生的误判。只要足够模棱两可,那么什么影子都能重合在一起。她有30处和卡洛尔相似的特征。有可能意味着她就是卡洛尔,也有可能意味着她有另外70处,甚至另外100处完全和卡洛尔不一样的地方没有被记载下来,亦或隐藏在历史之中,没有被我所发现。”
伊莲娜小姐玩味的调侃道:“这话,应该是由我这个主持人说的。你说了那么多道理,到最后又始终对卡拉的身份抱有一种警惕,对么?”
顾为经不接这个话。
他把目光看向亚历山大。
“相反,卡美尔身上的那30处的疑点,也许只是因为光线照射的角度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的影子,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直到此刻。
顾为经还是拿不定卡洛尔的真实身份,更重要的是,他拿不准女主持人的态度。
这场采访上的最大的变量,从来都不是罗辛斯或者亚历山大。
从来不是。
这场采访上的最大变量,从来都是《油画》杂志的艺术总监。
说真的。
顾为经其实不担心,亚历山大来抢他的学术成果和风头。因为他和安娜有过一次提前的见面,知道一点对方的态度。
诙谐一点的说——只要伊莲娜小姐开始发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开玩笑。
要是伊莲娜小姐真的认定,那位卡洛尔,或者说卡拉,便是伊莲娜家族的成员的话,那亚历山大想抢的不是他的风头,人家想抢的是伊莲娜家族的风头。
他在干啥?
他在伊莲娜家族的杂志社旗下,由伊莲娜小姐主持的采访里,抢伊莲娜家族的作品。
关公面前耍大刀呢好伐!
艺术总监小姐想把你劈成几瓣,就把你劈成几瓣,想把你种在舞台上当花肥,就把你种在舞台上当花肥。
然而。
顾为经心中一直抱有一种警惕——
万一,因为卡拉太神秘,信息太少,像是一张任人涂抹的白纸,被伊莲娜家族牵强附会的安在了自家的头上,那要怎么办?
正因为只要安娜出手,他搞不好就一定会赢。
所以。
顾为经心中甚至有一种恐惧存在——
既然是学术讨论。
有对就有错。
万一,他是说万一,万一他是错的,人家亚历山大是对的,那要怎么办?
都是推测,凭什么顾为经就必定猜的中,亚历山大就猜不中呢?海因里希·施里曼当年在小亚细亚半岛上刨出个陶瓶就抱着哭,说自己找到了特洛伊古城。
如今的主流观点来看。
那个地下遗迹是像搭积木一样层层堆迭的,总共有超过六层,分属不同的时代,虽然施里曼抱着的陶瓶应该不是特洛伊的东西,但他确实很有可能找对了对方。
那么。
万一人家亚历山大也真就是运气好呢?
万一亚历山大用一个非常错误的方法,出于一个非常非常错误的目的,结果碰巧说中了正确的结果。
那该怎么办?
他可以安慰自己,无所谓,安娜会出手。
但会不会伊莲娜小姐一出手这种可能,就一起随手被劈碎了。
亚历山大不值得同情,但他的猜想,那些隐没在欧洲美术史上大师光辉下的阴影,是值得被人看到的。
“你们要明白,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句话顾为经从来都不是只说给罗辛斯或者亚历山大听的。
这句话。
他也是非常认真严肃的说给身边的安娜·伊莲娜听的。
“为了卡洛尔。”——
这话对于顾为经来说,有两种不同的表达。
如果这幅画真的是默默无闻的卡拉画的,但因为他对于利益的贪婪,把它安在了莫奈的妻子的头上。
让卡拉隐没在了历史之中。
这是非常不公平的事情。
这会让顾为经有受到诅咒一般的痛苦。
这几天来。
顾为经忽然又发现,没准,可能,卡拉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个默默无闻的卡拉,她的姓氏没准带着和美第奇相似的光彩。
先不提这种可能性的大小。
但是万一,这件事反了过来,卡拉和卡美尔之间社会关系也完全颠倒了过来。
莫奈的妻子在整个艺术界是个大人物,但比起伊莲娜小姐……嗯,算了,伤人,还是不要去比了。
如果这幅画真是“默默无闻”的莫奈的妻子画的,却因为亚历山大的投机取巧后的失败,让这个观点沦为笑柄,直接被安在了伊莲娜家族的头上。
这不也是非常大的不公平么?
顾为经同样也不接受这一点。
他不在乎对方是莫奈的妻子还是伊莲娜大伯爵的千金,好吧,还是有一点在乎的。
但他更希望卡洛尔就是卡洛尔。
这也就是伊莲娜小姐调侃他,听上去他对卡拉的身份抱有一种警惕的原因。
安娜小姐无疑是强到爆的。
亚历山大在舞台上表演的起劲,口沫横飞,像八角笼里的搏击高手一样,对着顾为经左腰右闪的走位,做出凶猛的攻击。
结果安娜都还没用力呢,也根本没有用《油画》或者伊莲娜家族的威势压人,她随随便便稍微拿手指尖戳了戳,吹了口气。
亚历山大直接就摇摆的把自己闪断了腰,嘎嘣脆的趴在那里挺尸不动了。
全场都安静了。
罗辛斯直接就笑喷了。
顾为经却没有笑,他只是轻轻的揭过了那个话题,他怕自己言辞里分不清亚历山大和亚历山大观点的区别。
这个问题不会出在安娜身上。
他明白对方一定是能分的开的。
而他担心安娜有意的不去这么做。
伊莲娜小姐盯着顾为经看。
顾为经也盯着伊莲娜小姐看。
“所以,我可以这么说么——”女人用一种冷静的声线慢慢的说道:“一方面你认定卡洛尔的真实身份就是卡拉,另一方面,又对卡洛尔的真实身份是卡美尔持开放性的态度。”
“对。”
“没有人能在回到1876年的雷雨夜了,所以,我对卡洛尔的所有真实身份都持开放性态度。而在找到足够说服我的证据之前,同样也都持有警惕的态度。”
顾为经用同样冷静的声线,给予回答。
“艺术论文和艺术研究在我心中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领域。艺术是一件很主观的事情,需要人的感性与激情,甚至是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同时,它又有科学的客观、严谨、理性的那一面。科学需要谦逊的精神,真理总是应该越研究,就越是清晰的。”
“相信或者不相信。相信这个或者相信那个。”安娜反问道:“不管你要如何做出选择,总不能迟疑不前?人总是要做出选择的?”
“是啊。”
“今天在这个舞台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观点。我相信这件事情,罗辛斯先生相信那件事情,亚历山大又相信另外一种结果——”
“我又相信,某种程度上,今天采访结束后,我和罗辛斯先生应该能达成一定的共识,也许,我和亚历山大无法答成共识,没关系,关于《雷雨天的老教堂》,关与印象派,我期待着会有学者做出比我更好的研究出来。”
“也许,他能给我们一个更清晰的卡拉的画像,不再让她变得像朦胧的幽灵。也许,她能改变人们看待莫奈以及他的妻子卡美尔的角度,消减掉那30个无法重合的特征点,让她完美的重合进卡洛尔的画像里。这也很好。”
顾为经抿了下嘴唇。
“我期待着人们能发现更多有关卡拉,真实的故事,比如我,我和酒井胜子两个人便找到了巴黎电报公司的登记材料,你们《油画》杂志社又找到了英国圣公会的教士档案……也许总有材料会被发现。我期望卡拉能被历史中挖掘去来,期望研究者能告诉大家,卡美尔和莫奈之间度过了虽然困难,但坚定、幸福且彼此成就的婚姻生活。”
“告诉大家,我是对的,亚历山大是错的。我很期待这一点。”
“那如果反过来呢,亚历山大是对的,你是错的?”伊莲娜小姐知道这家伙一定非要说这话,索性直接替他说了出来。“贫困的婚姻,会面对一百种不同的悲伤嘛。”
“那些看上去不够幸福的婚姻记录也是存在的。如果有研究能够有力的证明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证明莫奈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证明卡美尔的艺术贡献,乃至证明就是卡美尔画了那幅画。”
“你也会接受,对么?”安娜替他会回答道。
“我也接受,我也期待。”
顾为经想了想,他继续说道。
“我也很感激。”
话说完之后。
顾为经陷入了一种沉默。
伊莲娜小姐没有替他开口,而是静静的等待着。大喷子罗辛斯此刻仿佛找到了机会,想要发表些看法。
他刚一吸气。
安娜头都没转,只是闲适的伸了伸手。
罗辛斯立刻乖乖又闭了嘴。
“是卡拉,不是卡美尔,更不是莫奈。”顾为经终于说道,“这是亚历山大先生今天用来讽刺我的话。但其实这就是我的观点。”
“卡拉像是一种历史事实。不是说她一定就是卡拉,而是说,她在我心中象征着1876年画下的那幅画的人。”
“如果我在心中认为她是卡拉画的,那她就应该是卡拉画的。那就她就不是卡美尔,更不是莫奈。”
“反过来也完全一样。”
顾为经看着伊莲娜小姐,一字一顿的说道:“它只关乎于一种事实真相,是卡拉画的,就是卡拉画的。《救世主》是模仿者画的,就是模仿者画的,是达芬奇的学生画的就是达芬奇的学生画的,是达芬奇画的,就是达芬奇画的。”
“无论如何,都只有一种可能,事情从来都这么简单。好的艺术作品能够经历时间的考验,能够承受一代一代人的凝视,承受什么的变迁。好的艺术观点和艺术研究也是如此。”
“如果这幅画是卡拉画的,那么——”
“无论你把它加在巴黎路边的乞丐身上,还是无忧宫里的皇帝身上,她都是对卡拉的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