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趋时
字数:2295
“话虽如此,但是……”迪斯雷利忧心忡忡道:“亚瑟,你不知道,现在托利党漏的简直比皇家海军的缉私船还快。”
亚瑟闻言差点把酒喷在迪斯雷利的脸上:“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托利党?”
“不,是缉私船。”
迪斯雷利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况且当年亚历山大他们跟你从利物浦回来之后,我就从他们口中听说了。”
语罢,迪斯雷利话锋一转道:“还是说回托利党吧,我担心按照这个势头持续下去,托利们最少三十年内都没办法重回执政地位,而且我收到消息说,党内貌似考虑让我在下次大选中交出梅德斯通选区。”
“交出梅德斯通?”此话一出,就连狄更斯和丁尼生都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他们打算让你换到哪里去?”
迪斯雷利一想起有可能要变更选区,就感觉头皮发麻:“白金汉郡的激战区海威科姆。”
亚瑟脱口而出道:“乔治·纳金特的地盘?”
亚瑟虽然从未参选过议员,但是这不代表他对各个选区的情况不了解。
因为苏格兰场从前就经常协助伦敦周边的行政单位处理刑事案件,而在工作的过程中又少不了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扯皮,有时候甚至会闹到当地的政府部门去。而在这个过程中,为了调解矛盾,就免不了要与当地议员打交道。
迪斯雷利口中的海威科姆就是一个亚瑟经常会去的地方,这个历史悠久的小镇以家具制造业闻名,海威科姆的椅子更是不列颠的驰名商标。并且,这个镇子虽然属于白金汉郡,但是由于距离伦敦不算太远,所以有不少居民都在伦敦工作。
根据不列颠两党的政策导向,像是海威科姆这样的工业小镇,辉格党占据主导自然也就不难理解了。
至少在亚瑟的记忆当中,自从他入职苏格兰场开始,这个小镇选区的席位便一直被辉格党的乔治·纳金特上校把持,即便中间曾经历经两次大选,但是乔治·纳金特从未丢失过这个这个选区。
更重要的是,纳金特每次都是以压倒性优势胜选,而在1832年议会改革通过后,纳金特在海德科姆选区的优势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
在亚瑟看来,迪斯雷利如果真的换到海德科姆,那基本等于往火坑里跳。
亚瑟颇为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他们怎么会把事做到这个份上?让你改换选区,他们难道就不怕到时候不但你没有拿下海威科姆,最后又把梅德斯通的席位给丢了吗?”
迪斯雷利也一个劲儿的替自己喊冤:“唉,我在想,会不会是我之前写的那本短篇惹的祸?”
《英国佬》的稿件基本都要从狄更斯那里过一遍,他当即明白了迪斯雷利说的是哪篇文章:“你是说《哈特伯里一年》?”
《哈特伯里的一年》的故事结构并不复杂,那里面主要讲述了:主角博洪勋爵自海外归国,发现议会改革的风暴席卷乡野。博洪勋爵为此斥责辉格党人的伪善举动,痛骂这群人一边高喊解放黑奴,一边又对北方工人施加近似奴役的政策。辉格党只不过是在借《改革法案》之名巩固权势,改革后扩大的选举权范围只会把城镇权力拱手奉予那些躲藏在激进派辉格身后的保守派辉格寡头。
另一方面,博洪勋爵又视托利党为真正的全民政党,主张在尊崇现行宪制的前提下渐进变革。可他又拒绝以托利党人的身份自居,想要建设一个“既能满足时代内政需求,又能延续传统帝国外交”的新政党,并自封领袖。
最后,博洪勋爵经历激战后终获当选,但是刚一执掌下院要职便遭到刺杀,故事到这里也就完结了。
熟悉迪斯雷利的人都知道,这小子的作品基本全是在写自己,所谓主角博洪勋爵其实就是迪斯雷利先生套了层皮。
至于为什么他会安排刺杀作为故事结局嘛……
虽然迪斯雷利先生的粉丝们有着种种猜测,比如说:现实与梦想的差距、留白的余韵……
但是,实际上,编辑部的人都知道,迪斯雷利之所以突然烂尾,完全是因为他忙着与赛克斯夫人谈恋爱去了。
并不是每个作者都像大仲马、狄更斯以及卡特那样善始善终,迪斯雷利先生的耐性当个首相或许绰绰有约,但是想要成为顶级作家?
抱歉,不行。
亚瑟回想起迪斯雷利近年来撰写的文章以及他飘忽不定没有连贯性的政治观念,好像渐渐明白了托利党团为什么对这家伙不放心了。
虽然迪斯雷利一再声称他的持有温和的自由主义观点,但真正以温和著称的托利党皮尔派却始终对这个犹太小伙不感冒。这小子一再强调自己未获任何贵族党派支持,是一位为人民而战的议员,但是在托利党内部支撑着他却是清一色的强硬派贵族,比如林德赫斯特伯爵以及白金汉和钱多斯公爵。
而这样的反差自然很容易让人感觉迪斯雷利两面三刀,毫无原则底线。
再加上他曾经还与达拉莫伯爵等辉格党要员眉来眼去,这自然会引发托利党团的信任危机。
或许在部分人的心里,他们早就把迪斯雷利定义为了随时可能跳反的叛徒,换个人去梅德斯通参选只不过是及时止损,否则等到迪斯雷利带着议员席位投奔辉格党那才是真正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亚瑟之所以可以两头骑墙,除了他自身的教育背景和职业经历以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没有从两党直接获取任何政治资源。
但是迪斯雷利就不一样了,他之所以能在梅德斯通选区胜选,除了他自己投入的资金以外,托利党的卡尔顿俱乐部也对他倾斜了相当程度的政治资源。迪斯雷利参选时,白金汉和钱多斯公爵、林德赫斯特伯爵都曾亲临他的助选晚宴。
如果不是托利党力挺,迪斯雷利这样的政治素人就算投入再多的资金,也不可能如此轻松的在梅德斯通拿下一席。
不过,关于迪斯雷利为何会经常发表这样前后反复、自相矛盾的政治论调,亚瑟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自从议会改革法案通过后,不列颠的选民基础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便是托利党议员的观点也必须向着自由主义的方向不断进化,否则他们迟早会被选民抛弃。
而要想既表露出改革观点,又不得罪替迪斯雷利撑腰的各位传统派托利党大佬,那就是一个相当细致的活计了。
要想做到这一点,既要向林德赫斯特伯爵等人表忠心,以获得党内支持。又得将自身的改革观点与辉格党的政见区别开来,杜绝他人对迪斯雷利随时可能倒向辉格党的怀疑。
亚瑟的指尖敲打着桌面,忽然开口道:“本杰明,你最近有没有正在写的政论小册子。”
迪斯雷利闻言从包里随手掏出了一沓稿纸:“何止是最近,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出几篇政论文章。”
亚瑟从迪斯雷利的手中接过那篇名为《危机审视》的文章,简单的扫了几眼后,眉头便深深皱紧。
他一边用食指轻敲着桌面,一边用钢笔划掉几段文字,时不时补充几句。
迪斯雷利见状,忍不住探身过去:“你在改什么?”
“你的风格。”亚瑟淡淡地说道,目光没有离开稿纸。
“我的风格?”迪斯雷利挑起眉毛,颇感不悦:“我还以为你挺欣赏我的文采的。”
亚瑟低笑了一声,把手中的笔放在桌上,抬起头来望着他:“本杰明,你的文采确实很出色,但问题是,这些修辞和逻辑更适合放在时尚里充当高潮,而不是一篇足以稳固你在托利党内地位的政论文章。”
迪斯雷利拿起自己的文章,颇为自傲的朗诵道:“辉格党的议会改革,乃是打着自由的幌子,将旧贵族的权力拱手让予新贵族。他们大声疾呼要解放人权,实则是将人民投向一个全新的枷锁。大不列颠正站在悬崖之上,微风已起,若不悬崖勒马,则必将万劫不复!我是托利党人,但不是旧托利党人。我不属于那些只知复古、拒绝改革的群体。倘若英国要生存,我们必须建立新的托利党,一个能带领人民走向新时代的政党!”
迪斯雷利拍了拍稿纸:“瞧瞧这些,难道我写的还不够好?”
亚瑟果断道:“这句删掉。”
迪斯雷利瞪大眼睛:“为什么?这是我最核心的政治理念。”
亚瑟把稿纸翻了回来,点了点他刚刚划掉的部分:“但是这话适合放在演讲台上煽动人心,但放在托利党内部的语境下,听起来就好像是你要推翻整个党派重建一个新政党。本杰明,我知道这是你的核心理念,但是你不能把自己的野心写在脸上。你以为林德赫斯特伯爵和白金汉公爵看了会怎么想?他们不会认为你是在改革,而是想要抢班夺权。至于皮尔,他更不会喜欢你的说法,因为你要谋篡的位置正是他的。”
迪斯雷利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无奈的耸耸肩道:“好吧,改吧。反正你既然已经拿起笔了,总不能只删我的部分,让我瞧瞧你写了什么,我也要删点你写的。”
迪斯雷利拿回稿纸,将亚瑟新加的部分念了出来:“议会改革已成现实,而托利党必须适应新时代的政治生态。但适应不代表妥协,更不代表我们要放弃我们引以为傲的宪政体系。下院的扩张带来了新的问题,若任其发展,或将导致单一阶层的政治独裁。因此,我们必须呼吁维护上院的制衡作用,确保君主立宪的稳固性。”
迪斯雷利细品着亚瑟的改写,虽然亚瑟的改写不像是他那么抑扬顿挫,但是读起来确实沉稳了许多。
而且,迪斯雷利这样的聪明人自然能读出来,这段话里甚至还明里暗里的拍了许多托利党大佬的马屁,因为上议院正是被他们控制,也是诸位阁下们扎堆的地方。
“还有这个。”亚瑟指着另一处,笔下继续落字:“托利党并非拒绝改革的党派,相反,我们主张渐进式的、有秩序的改革。在尊重不列颠宪制的前提下,我们可以回应民众的关切,而不是像辉格党那样,推行激进而短视的政策。”
迪斯雷利咂了咂嘴:“该怎么说呢,亚瑟,你不愧是被皮尔提拔上来的警官。如果我今天不在这里,我估计会以为这段话是出自皮尔之口,因为这实在是太有他的风格了。”
亚瑟强调道:“这就是重点。本杰明,你不是只为自己写这篇文章,也不是在为选民写文章,你的文章是写给托利党的元老们看的。之前你把问题看的太复杂了,决定你能否继续留在下院的决定性因素并不在于你的政治观点,而是在于你能否取得林德赫斯特伯爵等人的好感。当然,如果有必要的话,你最好也不要得罪皮尔派。”
迪斯雷利虽然是个骄傲的年轻人,但他绝不执拗,在随时有可能丢掉选区的情况下,他还是非常听劝的:“亚瑟,看来,你比我还适合做议员。你不是打算辞去外交官的职位吗?干脆来参政吧,我总觉得你的路比我更宽,不论是辉格党还是托利党,他们好像都挺乐意接纳你的。”
亚瑟把笔放下,轻声笑道:“我可没兴趣天天跟那些政客打交道,但如果你想继续留在梅德斯通,而不是被丢去海威科姆的火坑,本杰明,你就得变通。”
迪斯雷利叹了口气,接过亚瑟改写过的稿子:“好吧,至少现在看起来,我的政治前途还不至于在这篇文章里自毁。不过,我总有些放心不下……”
“说实在的,我也不是很放心你的发展。”亚瑟举起酒杯与迪斯雷利相碰:“不过没关系,明天我会去伦敦一号拜见威灵顿公爵,到时候我可以帮你探探他的口风。如果威灵顿公爵对你印象不错,我觉得至少短期内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