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辽东边外的库伦草原上。
一连五日,两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向西北滚动,时而疾奔,时而乍歇,纠缠拉扯二百余里。
刘承宗走走停停,分兵袭扰与应对袭扰,每歇息片刻,就必要做出以逸待劳返身搏战的架式。
黄台吉紧赶慢赶,却不敢追得太紧,一面尝试包抄,一面紧紧咬着以待战机,他的后续部队仍在持续增援,兵力优势的天平正在向他倾斜。
八旗军已经追离沈阳很远,看上去不像要夺回辎重钱财的意思,一点都不怕祖大寿真把辽阳占了。
倒像是等着后边的兵马火炮,要跟他打决战。
但刘承宗能理解。
毕竟谁家祖坟冒烟了,都会很急。
火不是张献忠放的。
张献忠本来想干的事,弄不好能直接把崇德皇帝气死在马背上。
他受命带唐通到东城,是打算走一下礼部迁坟祭祀的仪程,给老汗王请出来带到陕西去。
结果过去一看老汗王没在,碑上写的都是褚英、舒尔哈齐之类他不认识的人,张献忠泄了气。
唐通老实得很,像很多元帅军将领一样维持着旧明军的意识形态,乐于在敌国捣巢。
他火药都准备好了,要炸墓道开刨,张献忠身为礼衙尚书的矜持突然涌出来,撂下一句“算了,身份太低”,打马扭头就走。
把摩拳擦掌的唐通搞得迷迷糊糊:什么他妈的身份太低?
我管你身份不身份,我们的大头兵要的是快乐。
这就跟拿爆竹炸砖头、放火烧房子、埋药炸城墙一样。
修得好好的陵寝,轰!
炸咯,快乐!
这事除了名声不好,没啥缺点。
但在辽东没事啊,受了礼衙尚书的命令,有背锅的,当然想炸了再刨。
结果张献忠走了。
唐通带队往东京城走,越走越想越气,看见郊外树林子就冒火:“烧烧烧,都给我烧了!”
城外的那把火,还真就是顺手的事。
他的兵把树林子点了,树林子一烧,火就顺风飘到了坟头。
刘狮子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好专门移书一封,告诉崇德皇帝,说你家坟头那场火是个意外,别追了。
不合适。
人家的愤怒,有情可原。
黄台吉是真急了。
有生之年,他还从未遭遇如此奇耻大辱。
宗陵被火,旧京遇焚,京畿遭掠,贝勒被俘,人畜庄园被焚掠烧杀,就已经足够让人怒火冲天。
但这还比不上水师舰船被沉入河中,自己封的恭顺王被打得仅以身免,对黄台吉造成的耻辱更大。
东京陵里埋的那些人,像祖父太祖父,都是在黄台吉出生前就不在了,而大哥褚英生前跟他的关系……其实还不错,黄台吉在继位前跟所有兄弟关系都很好。
况且,他们曾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学习汉文,但现在关系不能好。
因为褚英的屁股坐在汉人那边,最后被杀也是路线问题。
褚英就不想当天命汗国的洪巴图鲁,人家就想安稳做个大明的龙虎将军。
这事从他给儿子起名字就看得出来,老大叫都督,老二叫国欢,老三叫汉人,非常正统的建州土司继承人。
要是没努尔哈赤这天命汗在上头压着,弄不好就叫国柱、国欢、国忠了。
老汗王起兵前,褚英跑到辽东总兵府给张承胤告状,说我爹所图甚大,朝廷要小心他。
张承胤觉得这娃得失心疯了。
努尔哈赤建立金国前夕,出征打仗,大军前脚出去,褚英后脚在城里焚纸祭天,诅咒兵败,还告诉别人:要是我爹打输了,我必不让他们进城!
因此褚英在整个天命年间,都是一个政治符号,到如今崇德皇帝登基,跟他更好不了了。
辽阳两城的大火,京畿与辽阳郊外的劫掠,对歹青帝国是巨大损失,对黄台吉来说是面子上难以承受,政治威望动摇,但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切肤之痛。
但孔有德的部队被击垮、尚可喜的水师被凿沉,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直接使黄台吉掌握的武力根基骤然下降。
这在政治威望动摇时很致命。
不过真正影响黄台吉心情的,还是这条追击之路越走火越大。
黄台吉本来的打算,是率麾下两万精兵疾趋边外,不量兵力多寡,发挥行军速度优势,袭击刘承宗的后队。
偏偏这一计划被刘承宗所克制。
不是元帅军行军比八旗快,并没有。
八旗军步骑与重炮分编,步骑日行七八十里是很正常的行军水平,急行军甚至能卷甲日行二百里。
元帅军的长处也在行军,但他们是骑炮混编,纵然三日奔袭六百里的马队也大有人在,但炮跑不了那么快,他们正常行军也就六七十里。
所以刘承宗把沿途所有桥梁炸毁,船只统统凿沉。
让黄台吉的八旗军在追击时在平地猛蹿,撞着条河就得被强迫休整。
以至于刘承宗日行五十里的牛车大队都出边了,八旗军还跟河水较劲,错过最好的追击时机。
这个比祖坟被烧还气人。
崇德皇帝此时的精神状态,比己巳之变后的崇祯皇帝还要差。
毕竟大明地广人稠,即使是震动天下的入寇,给人们最直观的感受也只是‘居然敢到北京城下耀武扬威’。
可歹青的核心区域就只是辽沈之间纵横三百里,老建州大部分都随军迁往辽沈,再远的地方,广义的东北,甚至过了松花江,统治力度还不如刘承宗的卫拉特和乌斯藏。
那根本就不是歹青的地盘,而是他们派兵捉生的人矿。
刘承宗冲进来一通抢掠,造成的破坏和震慑力,都快把新生的歹青帝国折腾散架了。
黄台吉也就比崇祯好一点,聪明。
他没杀人。
其实跟崇祯那会一样,黄台吉视野里看谁都背着一口黑锅,很想挑些人来杀杀。
但他知道这时候杀人除了解气之外毫无意义,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打了败仗,顽强死守的被刘承宗杀了,逃回去的再被他杀了,能有啥好处?
所以他谁都没处分,就连擅自出兵致使杜度被俘的岳讬,黄台吉也只是骂了一顿,仍让他掌管兵部,率镶红旗四千押先锋军从征。
局面其实跟后金入寇大明的意思很像。
无法阻止刘承宗出边,意味着失去了借助边墙,把入侵军队包抄合围圈踢的机会。
边内都堵不住,边外更难堵了。
好在,辽东边外的地形不像宣府边外那么空旷,黄台吉能判断刘承宗的行军路线。
毕竟大明的边军是出了名的又穷又横,刘承宗作为其中最穷最横的那个,不可能不知道他们这情况。
他要是空着手,大明边墙能让他横着走,谁见了这个歹徒都得躲远点。
但现在他携带财货牲畜,看谁都是歹徒,就算再大胆,也不敢溜着大明的边墙走。
肯定还要走兴安岭西撤。
走兴安岭,就一定会被追上。
黄台吉知道松漠府那条路,多尔衮督军西征归化城就走的那,别说大队牛车了,就算是轻骑,那破路一天最多也就能通过八千部队。
兵马就摆不开,谁在那也走不快。
黄台吉知道,刘承宗自然也知道。
因此黄台吉已经不奢望于抢回人畜财货,只求把刘承宗打疼,让他明年不敢再来。
否则真像刘承宗立的牌子那样,明年再过来,歹青就得崩。
辽河上冻,得防着明军东征;辽河解冻,得防着刘承宗劫掠,一年到头集结几万军队在沈阳,啥事都别干了。
为此,黄台吉一改此前出一留二的牛录甲士征召习惯,将剩下的披甲人甚至是无甲兵都统统拉了出来,牛庄等地的辽河防线向东北收缩了近二百里。
盛京城眼下守城的都只有少量正兵余丁,大量老头和会用弓的妇人都上了城墙……至于小孩,超过十五的都在黄台吉的出边军队里。
很短的时间内,动员了八旗正丁、余丁、旗奴和鱼皮鞑子四万两千,收拢蒙古两旗余丁及科尔沁诸部残兵九千,就连汉军都抽出一万两千,构成总兵力六万三千人的庞大兵势,一路向西北追击。
所谓操刀必割,执斧必伐。
黄台吉既然集结大军,就做出多方准备,一定要打会战。
哪怕刘承宗跑了,届时若锦州军攻占辽阳,则挥师南下夺取锦州,以复横遭劫掠损失的威望。
除此之外,集结大军还有一个用处,就是逐走刘承宗之后,接应被困在大明的阿济格。
诸多八旗贵族,都认为今年被刘承宗逼至绝境,就是因为早前阿济格那两万军队迂道攻明,以至于盛京兵力不足,左支右绌。
否则也不至于叫刘承宗打进边墙。
两支兵势庞大的军队在边外滚进,日间行进,尘纷蔽天,夜驻营火,漫如星瀚。
巨大声势,令锦州城关门闭户,就连海边的铺子都卷进城内,生怕两支敌军转头南下。
不过其实,战场上不论黄台吉还是刘承宗,都不知道,阿济格的一部分军队已经出边了。
阿济格害怕啊,入边前他把费扬古的镶蓝二旗留在边外,给黄台吉报信,结果那支军队就没了,进了昌平派人出边也联系不到。
他在京畿散开了抢劫倒是挺顺,毕竟明军的调度一时半会赶不上他,四处劫掠八方蹂躏,抢了就跑,地方上的民间武装、规模较小的营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但阿济格很清楚这都是假象。
八旗军就是对京畿百姓的优势再大,也是无根之萍,总有疲累的时候,战斗力不可避免地会持续下降。
在边内造成多大的混乱都是假的,关键是出边。
问题是刘承宗在边外啊。
阿济格进了京师郊外都不敢狠抢,只顾着一边威胁京师,一边差兵马打蓟州边墙的马兰峪。
那是个小关口,但八旗军对那熟悉,己巳之变的时候就从那让被裁撤的蓟州军引着入边,防御力量很差,出边相对容易。
就是山路难行,一天仅能通过三四千人。
刚走到第三天,兵就出去四千多,倒是运出去不少辎重掠夺的财货,头天跑出去的前锋军就回来了。
前锋军报告,出边几十里外,刘承宗把山烧了,近处是灰烬,远处还在烧,河都蒸干了,沿途一点吃的喝的都没有。
也就靠近边墙才有蘑菇可以拾着吃。
带着俘虏和牲畜,大队人马走不快,兵员俘虏、马和牛都没吃的喝的,从这出边是死路一条。
当然这火不是刘承宗放的。
但八旗军再想,也想不到自己人放火把他们后路堵了啊。
阿济格天都塌了。
好不容易运出边外的人畜财货,又辛辛苦苦走马兰峪的小道运回边内,叫冲过来的明军抢走不少。
其实明军也不知道他在干啥,就是觉得东虏要出边了肯定慌张,趁此时机抢点东西,万万没想到阿济格又回来了,吓得明军赶紧跑,一个个暗骂阿济格小气。
就为那点东西,你至于再进边墙打仗吗?
阿济格其实一点都不在乎被明军抢走的财货,反正他又入边了,可以接着抢。
随后阿济格南下打了武清县,没打下来,转头又探永平府北部的喜峰口,却为明军所阻,不过借着交战的空档,倒是东部冷口的守军被调动,有了缺口。
但这也不是条好路。
冷口出边走不了多远,向东北方向就能沿大凌河走到辽西广宁的义州卫边外,这也是边外最近的路。
己巳之变,黄台吉的部队就是走这条路,沿河谷在边外走到遵化边外的马兰峪和大安口,绕过关宁军进入关内。
可现在祖大寿的锦州军为防备北边两支部队,在边外乱窜,阿济格的兵出边没多远就碰见了他们。
辽东军见了财货像狼见了肉似的,八旗前锋初一交手,就赶紧让后边的部队撤退。
东边走不了,阿济格只能让前锋军往北走。
阿济格想的挺好,必须绕过关宁军,走哈喇慎部、途径敖汉、奈曼、科尔沁,先从他们那抢点羊吃,绕一圈一路回到沈阳。
然后就看见空无一人的哈剌慎部,跟着他入边的固鲁思齐布都快哭了,我人呢?
哭的不止他,敖汉、奈曼部的台吉,还有封地在库伦的王喇嘛,一个个如丧考妣……哈喇慎那点人都被抢光了,他们的领地还能好吗?
指定好不了。
因为阿济格的前锋营再往前走了二百里,就看见了蹲在翁牛特、奈曼两部之间的刘承宗。
大漠边缘,四万军队浩荡列营十余座,牛马千群,游骑四出。
阿济格闻询非常果断,扭头又从冷口进京畿回去了。
崇祯收到消息都疯了,你王八蛋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