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皇上开恩。()”蓝清音弯唇笑了笑,道:“皇上也别忘记了臣妾识医术,会给自己配药治疗。”
“能医人,却不能自医。”皇帝轻嗤,“你若爱惜自己身子,就不会一再昏厥。”顿了顿,命令道,“你可以多留一日,但不可去医营,见小范时也要万分小心。倘若染了瘟疫回来,朕不会让你进宫门!”
“是,臣妾遵命。”蓝清音望着,他抿唇笑了会儿,低俯头,把脸埋在他肩上,无声幽叹。
染不染瘟疫,差别都不大了。她能否熬得过今年寒冬,还是一个问题。
踞皇帝拥抱着她,楼进胸膛,似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但过了久,她的身躯依然冰凉。
他寻着她的手,包里进掌心,反复揉搓,渐暖之后,再换她的另一只手。
蓝清音默默地感受着他体贴的举动,不言不语,只是偎近了他热暖的胸口。
蓓人在病时格外脆弱,她也不例外。
这一刻,她只想沉溺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遗忘所有残酷的现实。
天未亮透,皇帝已启程回宫。
蓝清音醒时,下意识地看了看枕畔。
果真又有一个锦囊留下。
她也不急于拆开,恹恹地起了身,梳洗进食喝药。待到觉得精神好了些,才慢悠悠取出内里的信笺。
这一封信似是皇帝离宫前所写,字迹呛劲浑厚,力透纸背,但却话语寥寥。
“清,速回。”
只此三个字,却叫她怔看了半晌。
他原没有打算亲自前来的吧?
是否暗自挣扎良久,终觉放心不下,搁置了政事匆匆赶来?
她越来越迷惑,他待她的温存,到底是几分真几分假?
收好锦囊,蓝清音敛了神思,步出卧房,前去探望范统。
行至范统房间外,她静默无声地停驻。
房门半敞,范统正坐在床铺上,按揉着自己的右腿。
揉捏片刻,他颓然地皱起剑眉,一拳捶在床板上,口中低咒了一声。
蓝清音黯了眼光,心幽幽滑过酸涩之感。范统的牺牲,原本能够换得上万百姓的平安。
可是政治复杂,远比诊病救人难以莫测。
正出神着,眼前有张粗犷刚毅的脸趋近。
“蓝兄?为何在这里发愣?”范统缓步走来,维持着正常的步伐,却已有隐约的僵硬。
“范兄,我来向你辞行。明日我就回宫了。”敛了思绪,蓝清音若无其事地露出微笑。
“早该回宫。”范统低声咕哝,旋即朗声道:“范某身体未愈,明日就不送了,蓝兄保重。”
蓝清音颔首,浅笑道:“你的疫病不太严重,过几日就会痊愈。”顿了顿,她递出一只小玉瓶,“这一瓶是袪毒散,你记得每日服用。”
范统接过,疑道:“只是普通的袪毒散?”
蓝清音不由莞尔,温声回道:“范兄越来越精明了。这是我专门为你配制的袪毒药,能抑制毒素蔓延。你放心,你的右腿绝对不会残废,只是偶尔仍会有麻痹感。”
她不忍明说,虽不会残废,但也会成为瘸子。
而这瓶药,其实也非近日配制,而是她随身携带,用以镇压寒毒。
范统沉默,眼中波光复杂。
一时无话,蓝清音绽唇笑了笑,便告辞道:“范兄多保重。”
她旋了身离去,刚走两步,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低低的唤声。
“蓝兄。”
她扭头回望,见范统面上莫名涌起潮红,忧虑道:“范兄是否哪里不适?”
范统重重摇头,粗着嗓子吐出两个字:“谢谢!”
她舒展开眉宇,笑着应道:“我与范兄也算患难之交,不必客气。”
范统低了头,讷讷无言。
蓦然回身入房,嘭地关起房门。
蓝清音一怔,觉得他行迹怪异,但转念想到他有病在身,许是情绪翻覆,心中也就释然了。
出了偏苑,正预备去医营看看情况,岂料却在中庭院落里遇上了段皓凌。
“蓝妹妹……”远远的,就听见这自作熟稔的呼声。
她无奈止住脚步,举目望去。
“蓝妹妹,你可醒了!外头变天了!”段皓凌边大步走近,边嚷着。
“变天?”蓝清音微蹙眉尖,质疑地扫视他。看他神色,倒像是唯恐天下不乱。
“今日不正是第三日的确诊么?医营一大早便挤满了人。”段皓凌作势叹口气,眼神却是发亮,“城门即将打开,所以少不得出现暴民作乱。”
“段王爷似乎很期待发生那样的事?”蓝清音斜觑他一眼,口吻轻松地调侃,心下却思忖着,这人外表看起来毫无心机,只像是轻狂贪玩,但她却隐隐有种直觉,此人实则深藏不露。
“并非我期待,而是已经发生了。”段皓凌无辜地耸肩,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泛着点点笑意,促狭地道:“谁叫你贪睡,没赶上今早的好戏。”
“现下外面情况如何?”蓝清音心中一凛,突生不详之感。
“已恢复平静了,但今日恐怕无法开城门了。”段皓凌唇角噙着抺懒散的笑,一副事不关己纯粹看好戏的态度,闲闲道:“方小说翌国朝廷原本答应百姓,确诊无病之后即可出城,如今怕是要食言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民心,又要散涣了。”
蓝清音皱眉,明眸中掠过一丝幽思。
“段王爷何时来的晖城?”她凝目望着他,缓缓道:“晖城封城已经多日,照理是不易入城的。”
“我来晖城游玩,已有个把月。”段皓凌也不隐瞒,嬉笑着如实以告,“原也没有打算停留这样久,但晖城名妓诗诗姑娘实在太吸引人,害我流连忘返。”
“段王爷真是多情之人,也不怕疫病上身。”蓝清音挑起眉梢,口上揶揄,心中却是益发起疑。
“蓝妹妹该不会怀疑我是奸细?”段皓凌直勾勾地看她,单手捂胸倒退一步,“真叫我心痛!像我这样坦率真诚磊落英俊的男人,你居然不相信!”
蓝清音不禁好笑。
“也不怪你这样想。”段皓凌忽然叹气,放下手来,正色道:“现今这世道,我的身份确实尴尬。我在晖城月余,多少也知道了一些事。
这场瘟疫并非天降无妄之灾,其中自有蹊跷。
今日发生的暴乱,怕也是有心人幕后推动。但是,那人决不是我。”
蓝清音定定注视他,他俊美的脸上一片坦荡,目光仿佛一汪碧清的湖水,没有丝毫混浊的污秽。
“段王爷才智过人,令人佩服。”她淡淡微笑。在他嬉皮笑脸的面具之下,其实有颗敏锐的脑袋。
不过几句话,他就已把内情分析透彻。
“蓝妹妹这话就说对了,我自幼天资聪颖,若论聪明才智,我认第二,便无人敢认第一。”段皓凌嘻嘻一笑,话语狂妄得叫人侧目。
蓝清音置若罔闻,顾自道:“依段王爷之见,这晖城之困该如何解?”
段皓凌笑容不减,摊了摊双手,回道:“无解。”
“此话怎讲?”蓝清音谦逊请教。
“城门开不得,否则必有暴动。这就叫做‘敌在暗,我在明’,防不胜防。”段皓凌似乎不知忌讳二字如何写,侃侃而谈,“整城的百姓被可怕的瘟疫阴影笼罩着,已逐渐失了理智,只要有人稍做挑拨,就会生事。如果强制镇压,反弹之力就会愈强,情况愈糟。如果软言规劝,那更无效果。所以……”
他一顿,直直地盯着她,眸光闪耀莫名光芒。
蓝清音静静回视,等待他的下文。
“所以,惟有杀了全部的染病者,不论病重或初患,一个不留!”他的眼底似有一抺嗜血暗芒一闪而过,但随即无迹可寻,又是笑眯眯的不正经样,“蓝妹妹可别害怕,这些事也轮不到咱们烦恼。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快快回家去,别在这凶险之地逗留太久。”
蓝清音抿唇浅淡一笑,默不作声。他最后一句话,倒像是别有深意。
段皓凌勾了勾唇角,掀起迷人邪魅的弧度,懒洋洋地往旁边大树上一倚,再道:“端木兄在医营坐镇,你就无需去了。至于范兄,他所服的新药效果良好,不出十日就会痊愈,但右腿怕是要残了。”
蓝清音心头震颤,蓦地抬眼看他。
“你深谙毒术,不会不知吧?”段皓凌挑起眼角,坏笑道:“莫不是不敢面对现实?你这般担心范兄,难道你们俩……”
“新药性虽好,但后患难测,普通百姓也许不敢服用。”蓝清音不睬他,沉思着道:“而且还要再过七八日才能确定效果……”
话未完,段皓凌已经接上:“太迟了,这几日必有大乱。”
蓝清音轻眯起眸子,不着痕迹地审视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下定论。
如果他并非表面上的狂傲自大,那么便是他洞悉每一个环节,大至天下时局,小至晖城瘟疫。
段皓凌似是察觉不到她眼中的探究之色,径自笑意浓浓地睇着她,戏谑道:“蓝妹妹,你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该不是爱上我了?”
蓝清音微垂眼帘,嗤道:“段王爷多心了。”
“爱上我有何不好?”段皓凌歪着身躯腻在树干上,眼角眉梢间尽是惑人挑逗,却丝毫不损高贵狂傲的天生气质。
“段王爷此话甚是荒谬,我已是有夫之妇。”蓝清音不假思索回道,心里不期然忆起另有一人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那时他说,爱人并不是交易,不应逐一权行利弊。
他要她敞开心扉,待他以诚,而他也会相同回报。
她本以为自己做不到,也质疑他能否做到,可不知不觉的,他们之间似乎已在慢慢靠近。
“有夫之妇又如何?”段皓凌扬唇,放声而笑,眸光湛亮,语声放荡不羁,“我段皓凌从不在乎俗世礼节,只有我想要或不想要,却没有我要不起的女人!”
“段王爷好气魄。”蓝清音扯了扯唇角,不以为然。语毕,便不再理会他,举步往行馆外而去。
而在她身后,那一道灼灼的目光紧随,似含炽烈的征服,又似莫测的意味深长。
蓝清音刚到医营,就被端木痕半劝半推地带回了行馆。
“师父,城中情况到底如何?”返到行馆厅堂坐下,蓝清音便忧切问道。
“今日原要开城门,但突然涌现许多百姓,大多是年轻力壮的男子。看情形倒像是民间自组的起义军。”端木痕替她斟了一杯清水,递到她手上,才又道:“你身体孱弱,莫再劳心这些事。我已请太守为你安排马车午后启程回宫。”
“午后?”蓝清音微怔。
“你的身子拖不得,此地病气太重,很是危险。”端木痕温缓了声音,徐徐道:“我已镇不住你的心疾,你要自己好生调养。待我离开晖城之后会去寻一种药材。迟些作为生辰之礼送予你。”
“是何药材?”蓝清音疑问。她自知宿疾无药可救,而寒毒原是陈年余留,也极为棘手,师父会有何方法?
端木痕未回答,淡淡微笑,反问道:“可还记得半年之约?”
蓝清音点头,心念电闪,陡然明白!
“师父……”她震慑而惊疑地望着他,“是否要寻曼陀罗?!”
端木痕只笑不语,黑眸深处似有两团火焰升起,像是埋藏已久的渴望幽谧而灼热。
“竟是如此……”蓝清音失神喃喃。她果真错怪了师父,师父怎会害她丢了性命,他不过是想救她。
“接下去的日子,你会日渐衰弱。但惟有此法,才能取信‘那人’。”端木痕低沉了声线,眸光恢复平静无澜,“到时你若不想走,就以曼陀罗入药,自行调配镇痛之药。先且挨过寒冬,再慢慢调养。”
“师父早就计划好了吗?”蓝清音缓缓抬眸,凝望着他,语声低幽得有几分涩然,“如果是,为何不早在清音出嫁那日就这样做?为何要清音经历这半年的时间?”
端木痕沉默须臾,暗自倾听四周声响,确定无人近在周遭才沉声启口:“你与夏候瑾然有红鸾天喜之缘,天意不可违。不仅只此一个原因,当时南岐国的状况,容不得你我任意而为。现今四国已各有打算,你若要退出,我想影响不会太大。”
“天喜之缘?”蓝清音牵动唇角,难辨心下情绪,“我与夏候瑾然是否只有半年的夫妻缘分?”
端木痕轻轻摇头,语气有些沉凝:“我不知。”他确实这般期望着,也努力将分寸拿捏得最恰当,可未来会如何,依然不在他掌控。
“到时我若走了……”蓝清音淡淡一笑,自嘲地闭了口。
她若走了,天下时局如何与她又有何干?
人死如灯灭,所有前尘往事都不再具有意义。
可是,这个决定竟显得这样难,她竟生了迟疑。
端木痕静望着她清美的脸庞,心中忽然回想起一个画面。
她出阁之前,絵了一幅图赠他。
那时她眼中掩不住哀伤,却又强自轻描淡写地对他说:“师父,清音即将远嫁,师父多年悉心教导之恩,清音永记于心。”
他展开画卷,怔愣当场。
那画上,一袭艳红嫁衣,一顶凤钗后冠,却无人身亦无人脸,她似乎想告诉他,她想嫁的并不是那人,而是……
不由自主地逸出一声叹息。
是他没有把握机会,是他太过瞻前顾后。
可他只是不愿她后悔,不愿她活得内疚。
蓝清音也静默着,凝视他宛若止水的俊逸面容。
如若不细看,她不会发现,他漆黑似墨玉的眼眸里其实蕴含层层波澜。
一贯以来,他的情绪如同他的心一样,藏得很深。
她不断揣测,想知却不敢问。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有若无地拉近过,又无形无声地推远过,现在似乎回到了原点。
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
比预期的时间提早半日,蓝清音启程返回皇宫。
入暮时分,回到未央宫,她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
环顾着寝居里的摆设,似觉熟悉又觉陌生。
这里是她的家、她的归属吗?
可为何总觉缺了些什么?
神思不定地踏入内居,想躺下歇息,却在看见凤床上的身影时突地愣住。
床上那人也听到了声响,惊得不轻,急急滚下床来,跪地磕头:“娘娘恕罪!奴婢知娘娘明日返来,正要换一床干净锦被!”
蓝清音不作声,目光似清雪,冷冽地扫过她。
灵月跪伏在地,不敢动弹,浑身绷紧,不知觉间已是冷汗透背。
“起身。”半晌,蓝清音才淡开口,神色漠然,窥不出喜怒。
灵月战战兢兢地站起,抬起眼角瞥了她一眼,心中越发惊惧。
“想睡这一张凤床?”蓝清音不紧不慢地问,眼神渐渐渗出寒冰之色,“还是入密道?没有本宫允许,你打算擅自做些什么?”
“奴婢绝无他想!”灵月扑通一声再次跪下,请脆声音里夹杂恐惧的哽咽,“奴婢生是南岐国人,死是南岐国鬼,绝对不会将密道之事泄露!请公主殿下相信奴婢!”
“那么也就是想睡一睡这张凤床了?”蓝清音未再叫她起身,只清冽地睥睨着她。
“奴婢,奴婢……”灵月额头触地,分毫都不敢抬起,嗫嚅道:“奴婢,该死,奴婢……”
“你钟情于皇上?”蓝清音索性开门见山地直言问道。
灵月连连磕头,未敢回答。
“小月,主仆一场,你老实说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蓝清音面色平淡,心中清明如镜。
“奴婢确实……确实敬慕皇上……”灵月声如蚊讷,肩头颤抖,喏喏许久,猛地抬起脸来,直视她,豁出去般地道:“公主殿下,奴婢确实仰慕皇上!但奴婢分得清公与私,万不会为了讨好皇上而将秘道说出,如果公主不信,就处决了奴婢!这是奴婢的命,奴婢没有怨言!”
蓝清音冷淡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见她一味沉默,灵月抑不住心慌,但嘴硬再道:“奴婢不曾做过对不起南岐国的事!也不曾做过对不起公主的事!”
“是吗?”蓝清音淡淡一笑,语声却是透寒,“你敢说你忠心于本宫?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当初皇帝无端怀疑密道的存在,难道不是你泄的口风?你异常关注素妍,难道还未查出她的秘密?你知情不报,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