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台道。
上元府,京师。
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青石铺就宽阔大道,笔直如枪,大气如剑,自巍峨城门延伸而出,一眼难见尽头。
道路两旁,朱楼高阁,拔地而起,飞檐斗拱间悬着鎏金灯笼,即便在朗朗白日,也映出一片辉煌气象。
大道如主干,散出无数支流,街巷纵横如网。
酒楼茶肆的幌子在风中翻卷,南北商贾,东西市井交汇,吆喝声混杂着丝竹管弦,在街市上空蒸腾碰撞,酿出一坛浓烈的人间烟火。
白日繁华,夜晚更盛。
待到暮色四合,万家灯火,整座京师便如星河天坠,近有垂柳蘸水,画舫灯影,远有脂粉飘香,楼外藏楼,笙歌彻夜不休。
乾渊界三国鼎立,北齐、西楚、南晋各据一方,三个国家三个首都,西楚的首都传自上周,可称神都,北齐、南晋作为后来者,格局差了不少,只能称作京师。
西楚神都,承袭上古周朝遗韵,城郭如龙盘虎踞,气运绵长非同小可,城中随处可见上周古风,一砖一瓦皆刻录着岁月沧桑。
相较之下,北齐太安府、南晋上元府,虽贵为京师,终究少了那份煌煌古意。不似西楚那般,占据神都,嗷嗷叫着自己是上周正统,底气十足。
北齐和南晋先天不足,这两家想打上周正统的旗号,必须有大儒引经据典,中间多了一个步骤,落了下乘。
先行者有先行者的历史底蕴,神都的江湖地位摆那了,两家京师比不了,但后来者也有后来者的好处。无古制约束,可大刀阔斧,另辟新天,自家的京师想怎么修就怎么修。
向远未曾踏足北齐太安府,不知其风貌如何,只拿上元京师举例,不似神都那般处处受古礼限制,以‘极九之数’为基,演‘四纵五横’之术。
四条水道穿城而过,五条大道贯通八方,南北连贯如龙脊,东西纵横似虎踞,整座京城为一座精心布置的大阵。
上元李氏以京师为棋盘,划开四纵五横,再以皇城为阵眼,将自家基本盘炼成了一座活的风水大阵。
外人入京,只觉街道规整、河道平静,市井繁华、民生富足,却不知每一步行走,皆在李氏算计之中。
若有强敌来犯,大阵转吉为凶,整座京城便是天下最凶险的牢笼!
作为老实巴交的外乡人,向远踏入京师,刚从街东边开始吃起,便察觉到了不少视线透过虚空传来,根据热心市民提供的情报,视线来源为上元李氏的观星楼。
观星楼高有九层,乃李氏钦天监所在,亦是整座上元大阵的中枢,藏三百六十五道星辰之数,对应漫天星斗,与城中四纵五横的格局遥相呼应。
观星楼大肆搜寻外地人,应是某个臭要饭的坏了规矩,等人抓住了,视线也就随之散了。
“哪那么多臭外地的,又跑咱们京师来要饭了。”
向远身影一晃,跟着周边群众一起声讨,兑了点道法自然的意境,很快便避开无处不在的视线,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透明。
抬手一拍,给阿红盖个章,让她也变成了小透明。
章盖在了肩上。
以阿红的容貌气质,盖了章也是漆黑中的萤火虫,走到哪都能拉起大片回头率,带来肉眼可见的经济增长,并增加周边大量就业岗位。
故而,这一路上没少被搭讪。
单看这一点,上元府比神都府开放多了。
向远没有急着去治水,来都来了,先把本地特色尝一遍,从街东头吃到街西头,然后换条街接着吃。
遇到好吃的,打包一份让阿红提着。
三条街走下来,阿红身上便挂满了大包小包,活脱脱一个受气丫鬟。
阿红为人腼腆,不会抱怨,更不会反抗,看她这般弱小无助又可怜,周边的公子哥们气坏了。不少人捋着袖子就要英雄救美,碍于今天观星楼大肆搜捕外地人,不敢在大街上闹事,只能放嘴炮,嘲讽向远欺负弱女子。
啊对对对,速力双A的弱女子,只靠身板就能把通幽期宗师打趴下的弱女子。
向远心下吐槽,放嘴炮的功夫不弱于人,每每遇到挑衅,当场便怼了回去:“什么叫欺负弱女子,我哪里欺负她了,你们都不知道,晚上门一关,都是她狠狠欺负我,不然我饭量能这么大?”
一句话,公子哥们当场破防,骂骂咧咧离开。
也有不计较过去的公子哥,说着卿本佳人,值得更好的,被向远报了几个鸡胸肉、口水鸡、宫保鸡丁的菜名,哭着跑开了。
都是硬菜,公子哥们听不得这些。
空气中,传出向远欢快的笑声。
透过表象看本质,上元府和神都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天子脚下,人均嘴炮一流,治安没得说。
向远一路吃吃喝喝,从白天吃到晚上,沿着河边柳岸步行,手里攥着半块刚出炉的糖油酥饼,芝麻粒还沾在嘴角。
河风裹着水汽拂面,混着远处飘来的酒香与脂粉气,闻得他又饿了。
河岸柳枝低垂,路上摊贩行人众多,一路铺开,似是赶上了花灯夜市。
不时便有锦衣公子凭栏远眺,在画舫上见得蒙纱佳人掩袖低笑,惊鸿一瞥,一见钟情,身板好的,还能再加一个钟。
因为是风气开放的上元府,掩袖低笑的不只是画舫佳人,偶尔也有遮着半张脸的贵妇人,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已经不相信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了,更青睐于江湖少侠。
尤其向远这种,身高一米九,人群中鹤立鸡群,眉清目秀,看起来极其精壮的小白脸少侠。
若非阿红在旁边跟着,颜值气质让同性相斥,极为不喜,向远这种一脸涉世未深的傻小子,指定会有不少画舫停下,对他递出一份邀请函。
向远一路晃过花灯夜市,置办了几件旅游纪念品,准备回头送给萧令月和禅儿。
拐过一道弯,前方忽现一座古朴石桥,半截桥身爬满青苔,栏杆上雕刻的瑞兽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桥拱之下,一柄镇水剑倒悬,在月光下泛着幽幽青光。
“咦?”
向远眉头一挑,回看热闹的花灯夜市,再看冷冷清清,一个鬼影都没有石桥,意识到了什么,双手插兜,带着阿红晃悠悠走了过去。
没猜错的话,应是本地人找上门了。
不愧是上元李氏,眼线众多,瞒过了观星楼,没瞒过遍布城内的鹰犬。
向远不以为意,他是来镇水,不是来做贼的,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怕麻烦才刻意低调,眼下正主上门,是时候好好聊一下生意了。
不出向远所料,石桥表面看似斑驳古旧,实则每一处砖石缝隙都暗刻阵道符纹,在他脚步踏上的瞬间,阵道触发,桥面如水波般漾开一圈无形涟漪。
似一层朦胧薄纱掀开,向远眼前景象骤然扭曲,身后灯市行人远走,河畔垂柳尽数凝固,唯有一轮圆月孤悬高天,不见半颗星辰。
再抬眼时,石桥对面已立着一道青衫身影。
那人约莫三十来岁,一袭素青长衫,面容清癯,乍看像是个儒雅文士,可细看之下,眉宇间却凝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煞气。
身后黑雾翻涌,隐有魔相伸出双手,如同锁链般缠绕在石桥两侧,将此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最诡异的是,他脚下竟无影子。
向远眉头一挑,看画风,不像是标榜名门正派的上元李氏,难道他猜错了,不是来做生意的?
“阁下是何人?”青衫文士冷声开口。
“这话该本座来问,你设下阵道,请本座入局,却反过来问我是谁?”
向远眉头微皱:“本座黄泉道左使向问天,受上元李氏之邀,携镇水铁剑前来……”
“我知道阁下这层身份,还知道你是青云门传人,但这绝非你的真实身份。”
青衫文士直接打断:“你是何人,和……道烟是什么关系?”
说到这,青衫文士朝阿红看了一眼,眸中神色复杂,三分痴恋、三分狰狞、三分愤怒,以及九十一分的不可思议。
那表情,仿佛在问,这小子究竟哪里好了?
向远:(一`一)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谁啊,道烟又是谁啊,阿红背后的幻灭道修士吗?
向远一头雾水,但有一点非常清楚,不屑撇撇嘴,说道:“阁下,你被幻灭道妖女蒙昧,受其美色迷惑,再不醒来,必被对方炼制成身外身。”
幻灭道以心入道,借助他人悲难苦痛、爱恨情仇修行,便如亲身经历一次轮回,玩弄人心的手段在八大邪魔之中也是人人喊打的存在。
青衫文士为情所困,显然是遭了幻灭道的手段。
向远为正道少侠,最不喜邪魔歪道,见其可怜,好心出言提醒,天下歪脖子树何其之多,没必要执着在眼前这棵树上吊死。
话音刚落下,身后的阿红突然动了起来,舍了大包小包,移步上前,挽住向远的胳膊。
向远目瞪口呆望去,他并没有以元神操控阿红,不是他,只能是那位名为‘道烟’的幻灭道女修士了。
呃,毕竟是幻灭道,性别不能卡太死,没看到本人之前,是男是女……
看到了本人,是男是女也不能下定论。
阿红挽住向远手臂,将一条胳膊陷入温暖之中,横眉轻瞥了青衫文士一眼:“元容,很早之前我就和你说过,你我之间阻隔太多,单是你我两家的恩恩怨怨,便注定走不到一起。”
“所以你就选了他?”
青衫文士眉心绽开狞色,一缕黑雾溢散,魔相无声咆哮。
“选他怎么了,向左使处处都好过你,和他在一起,我不知有多快活。”阿红柔情蜜意看着向远,眉宇间痴心一片,俨然动了真情。
“不可能!我不相信!”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连幻灭九劫都交给了他,不信的话,你大可试试。”
二人对话之间,青衫文士双目赤红,内心爱恨纠缠,诸多愤怒化为养料,尽数被阿红所得。
得了这抹悲痛莫名,阿红的心弦亦是一颤,苦痛哀欢浮现,双目随之赤红,亦有复杂的心思变化为养料,尽数被青衫文士所得。
等,等会儿!
你俩谁才是幻灭道,究竟谁是谁的身外身,谁是谁的炉鼎?
向远对幻灭道的手段略懂一二,猛然间看出了不对劲,他胳膊一震,挣脱温软束缚,往边上挪了两步,来回打量两道身影,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俩幻灭道修士斗法,左脚踩右脚,双双螺旋升天,他成了两人练功中的一环。
想到这,向远鼻子都气歪了,好好好,你们喜欢这么玩是吧,那我也来玩玩你们!
“道烟,你和我滚床单的时候,可没说本座还有一个前任哥!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晚你说要给我生孩子,突然喊了一声‘元容’,究竟是不是他?”向远大声质问,悲愤欲绝怒斥这里有牛。
“噗!”
效果拔群,青衫文士脸色铁青,当场呕出二两血。
阿红望之一愣,感受到钻心痛意,又是欣喜,又是悲痛。
喜的是,得剧烈情感波动,这一局略胜半子,悲的是,实在太痛了,她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阿红身躯一晃,脸色瞬间苍白。
我去,居然真的可以!
你俩是来搞笑的吧!
向远眼前一亮,倍受鼓舞,加大输出道:“前任哥你莫要误会,妖女什么算计,本座心里一清二楚,她非是真的倾心于我,只是借我来激怒你。不过花前月下,树林河边确有其事,毕竟她长得不差,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噗!”x2
青衫文士吐了口血,阿红得悲痛心死,跟着吐了一口血。
青衫文士非‘元容’本体,阿红也非‘道烟’本体,两个幻灭道修士元神藏于身外身,以心入道,便如本体降临,双双悲愤,情感迭加之下,被向远杀得道心险些崩溃。
幻灭道的法门实在太邪门了!
向远心头作出评价,暗道有趣,搜肠刮肚,又有满肚子牛言牛语冒了出来,当即清清嗓子,准备再讲一个时辰。
结果不是很好,他这边刚张嘴,道烟便因为心力交瘁,弃了阿红的身外身,元神遁走,逃也似的离开了。
对面,青衫文士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向远。
向远一脸委屈,他走路走得好好的,谁也没得罪,被俩幻灭道前后夹击,他还委屈呢!
他就没干什么,就说了两句话而已。
生活已经很苦了,能怪别人就别怪自己,向远耸耸肩道:“前任哥看本座作甚,道烟已有身孕,回去养胎了,本座就问一句,大婚那天,你来不来?”
“今日必杀汝!”
“不行啊,本座死了,道烟肚子里的孩子没爹……哦,懂了,你可以跟孩子姓。”
“噗!!”
比起嘴臭的功夫,青衫文士背后的‘元容’或许出身幻灭道,但和向远相比,只有吐血的份。
他大抵明白这一点,不给向远说话的机会,背后魔相咆哮黑雾,整座石桥蒙上黑光,突然活了过来。
两侧石栏上的瑞兽浮雕眼珠转动,桥下河水倒卷而起,在半空凝结成密密麻麻的透明水剑。
刹那间,万千水剑呼啸而至!
“小道尔!”
向远并指成剑,挥手在前一划,炙烈火光破开重重水剑,临空显化一条火龙,盘旋为大日虚影,骤然朝着青衫文士压了过去。
大魔虚相双臂扬起,接下红光大日。
青衫文士双手一招,一刀一剑在手,剑锋划开火光,冷锋湮灭大日,长刀劈下白芒匹练,直斩桥对面的向远。
向远脚下一退,轻飘飘将阿红护在身前。
防御降临!
青衫文士匆匆收起刀光,掐动印诀,挪移空间,行阵法之道,将阿红远远隔开,再取刀剑,一跃杀至向远身前。
“道烟助我!”
向远装腔作势喊了一嗓子,元神操控,阿红拳破空间屏障,瞬息而至,挡住了青衫文士的必经之路。
一时间,秦王绕柱,向远也不还手,一个劲说着道烟真好,有你在,前任哥伤不到孩子他爹。
青衫文士一边吐血,一边追赶向远,投鼠忌器之下,堂堂宗师级别的修为,愣是没有半点用武之地,被向远遛来遛去,血吐得遍地都是。
嗡嗡嗡!
突然间,四纵五横的虚线当空闪现,阵道威力暴涨,每一道纵横落下,都给向远带来了极大压力,使得他一身数值惨遭打压。
眼瞅着要被青衫文士追上,兑了点机制,又拉开了一段距离。
“能引动上元大阵,你是李氏的通幽期宗师!”
向远眉头一挑,乐道:“啧,李元容是吧,李氏宗师为幻灭道传人,这个消息若是被六大世家知道,李氏必为人人喊打之辈。”
李元容不予回应,刀剑双绝,各起一式,以天为刀,以地为剑,刀剑相合,自成天地之界。
向远双眸骤缩,这套刀剑之势他见过,还学过。
无生界,东武,刀剑双绝,康师傅!
康师傅对应的是本心道通明师兄,在乾渊界名叫纪伯礼,李元容从哪习得的这套刀剑之势?
难道……
通明师兄被幻灭道寄生,炼成了身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