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
骊山,华清池。
治汤井为池,环山列宫殿。
当朝皇帝李隆庆养生于此,平时亦在宫殿中处理政务。
他来到植满松柏与竹林的青山园,太监高力士在身后步步紧随,手中捧着托盘。
李隆庆披上托盘的鹤氅羽衣,整个人宛如魏晋风流名士,来到众人聚会的曲水。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哎,今日无君臣之分,莫要多礼。”
皇帝随意坐在池边,君臣开启曲水流觞之乐。
名士恣意潇洒,以酒相祝。
青山之园,名士云集。
一看就是模仿兰亭之宴。
丝竹礼乐,戏子伶人,今日无君臣,无国事,唯有纵情享乐。
即便是最顽固的谏臣,也没有劝说的理由。
皇帝在位二十九年,灭契丹、吐谷浑、高句丽,打吐蕃、收圣火波斯,疆土史无前例之巨大,享乐又怎么了?
众人吹捧、歌颂、爱戴。
皇帝飘飘然不知所以,世间万事仿佛都圆满了。
历史在今日终结,以后是该享乐盛世了。
饮下改良版的五石散,胸膛好似迸发火焰。
李隆庆醉态毕露,全无威严。
胸中豪迈顿生,想要吟诗一首,却苦无才学,无奈只能长吟一声,道:“欲效江左梁郎,放情山水,弋钓娱乐!”
梁岳在南北朝以及后世的文人心中影响极深,乃是无数文人心目中的偶像。
尤其是文臣。
江左梁郎的地位比诸葛还高,完全是文人幻想中自己的样子。
第一,梁岳不干活,却是帝师宰相,一手促成刘宋建立,所谓“妙计二分天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拨乱反正,定鼎江山。
山中宰相的设定,简直骚中好吃懒做文人心中的痒处。
其次,梁岳是文人,有许多南北朝的典故,发明了炒茶、中秋月饼等习俗。
再加上鬼怪神奇的传说,高强的武艺,乃是文武双全的典范。
武德到如今,取字山伯的人不知其数。
当今皇帝更是江左风流的拥趸,使得这股江左热潮更加猛烈。
夜晚,皇帝在高力士搀扶之下醉醺醺回宫。
路过湖边水榭。
“停,朕吹吹风。”
“陛下,夜寒天冷,保重龙体。”高力士劝诫道。
“你这老屁股,瞎说什么?朕乃先天高手,岂能被寒风吹倒?”李隆庆笑骂道。
回到水榭,靠着石柱,冷风一吹,酒意散去。
“天上白云京,十二楼五城……李太白的诗真不错……”望着明月,皇帝渐渐入迷,良久才道,“高力士,世上真有仙宫吗?”
“奴婢愚钝,不过仙宫……想必是有的,当年高祖皇帝,不是夜游太虚了吗?”
“高祖夜游太虚……”李隆庆半信半疑,史书上都是这么说的,他也不知真假。
不知为何,他心中升起万丈豪情,指着空中明月,朗声道:
“白云帝乡神主,汝为天王,吾为地王,吾之功业,可有资格夜游太虚?”
北至大漠,南到大海,西至葱岭,东至蓬莱。
万万百姓,奉我为主,百万府兵,开疆拓土,难道没有资格登霄帝乡,共享长生吗?
“陛下,慎言慎言,子不语怪力乱神!!”高力士急忙上前劝诫,
万一触怒神灵,一个雷劈下来,岂不是……。
凭空生雷,雷光耀眼,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高力士双目流泪,视力恢复过来之时,早已发现没了皇帝踪迹。
“来人啊,皇上不见了!!!”
高力士急得像乱锅蚂蚁,急忙召集禁军而来。
九霄之上,白云帝乡。
地面氤氲白雾,一看便知不是人间。
李隆庆此时此刻,完全清醒了过来,迷茫走在苍茫大地之上,眺望四周,琼楼玉宇,亭台楼阁,与李白诗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传说中的白云帝乡吗?”李隆庆心中有些激动,“看来天神已经认可朕的功绩。”
李隆庆游历帝乡,空中有仙鹤彩凤,水中有蛟龙遨游,更有一只巨大如房屋的巨鼍。
一条大黑犬踩着火云四处嬉戏遨游。
奇怪的是,此地空无一人。
“天帝何在?朕……在下求见!”
面对神秘莫测的白云帝乡之主,李隆庆还是低调了一点。
云雾拨开。
一名身披鹤氅,三缕美髯,面如白玉的神人缓缓从虚空落下。
“拜见神主!”李隆庆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
梁岳变出桌椅与美酒,李隆庆饮下美酒,顿时感觉通体舒畅,困扰自身多年的头疾,似乎一下子痊愈,他闭着眼睛,感悟肉身变化。
梁岳打量着这个皇帝。
平心而论,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此人有望角逐历史前三。
唐朝在李承乾这个经过正统培养的皇帝继位之后,政治风气变得好了。
至少不“脏”了,没有杀兄逼父,也没有“兄友弟恭”,更不会娶老爹妃子和儿媳妇,以及面首治国。
梁岳不愿看到这位皇帝晚年沉沦,于是特地让其上来。
良久,李隆庆睁开眼睛,不好意思笑道:
“多谢神主赐酒,我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畅快了。”
本以为是良好的开始,谁知下一句话,宛如被泼了一盆冷水。
“李隆庆,你是否觉得达成了前无古人的功绩,就能撒手不干,安于享乐?与神仙并肩长生了?”
梁岳面无表情,眼中似乎带着责备。
身为李弘文、李虎的长辈,他还是有资格摆出一副老前辈的样子教训后人的。
李隆庆冷汗淋漓,连道不敢,可是又有些疑惑。
“神仙,天下敌人已经被我打完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励精图治呢?”
“敌人永远不会灭亡,或是北方胡虏,又或是内部世家,甚至是你自己……”
说到这句话,李隆庆有些不好意思,前些日升起的懈怠之心,足以证明这句话。
梁岳起身踱步。
“汉武曾说:苍苍之天不可得久视,堂堂之地不可得久履,道此绝矣!再宏伟的事业,再伟大的君王,也会随着岁月而消散。”
“人亡政息,安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梁岳反问道。
李隆庆陷入沉思。
他是聪明之人,想通缘由,内心一下子生起危机。
原来遗臭万年和流芳百世,仅仅一步之遥。
想到这里,他起身长揖。
“请神仙赐教!”
“学习太宗,俯仰金碧辉煌的宫殿,也要关注底下的芸芸众生。”
“若有心无力,可禅让太子。这是太宗留下的优良制度。”
这一世的大唐,除了武功,梁岳觉得最重要的制度就是禅让。
从李渊、再到李世民、李承乾。三代百年禅让,已让此制度成为定例。
既避免皇帝晚年昏庸,又避免新君手段稚嫩。
说到这里,梁岳再次补充道:“大唐风骨远胜江左风流,不要故步自封。”
“在下受教了。”
李隆庆仿佛悟道了,一动不动,思索这句话。
梁岳负手而立,望着夸父月亮。
若是第一世有选择的机会,选江左风流还是大唐风骨,梁岳宁愿选择大唐风骨。
如此……就没有那么多意难平了。
“在下还有一事不明……”李隆庆顿了顿,再次说道,“为何邀我上殿?”
“邀你上来,并非所谓功绩,汝要知晓……”
白云帝乡金光大放,梁岳睁开眉心三目,目中玄光流转。
“千秋功业,不如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