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弟兄,今日这顿早饭,便是与诸位最后的送行宴了!”
“大家多吃肉,少些喝酒……当然!长山都和武宁军的弟兄可以多喝,毕竟我们不用赶路!”
“哈哈哈哈哈……”
四月初八,随着太阳高升,大彭驿馆前的营盘内,王式正在爽朗着与宣武军、淮南军、长山都、武宁军等将领们说笑。
众人哄堂大笑,而王式也不再犹豫,当即摆手道:“上菜!”
从辰时就开始准备的早饭开始上桌,炖煮和炙烤等多种手艺的牛羊鸡鸭肉摆在桌上,不远处还摆着一坛坛黄酒。
“这黄酒可是我花了不少心思带来的,足足八百坛。”
“宣武军和淮南军的弟兄就别喝了,长山都的弟兄喝点米酒就行,武宁军的弟兄看自己海量!”
王式笑呵呵说着,坐在自己位置上的王明义等武宁军将领则是轻笑回应。
过去三天时间里,王式每日邀请王明义及武宁军将领前来营中吃酒宴。
一开始王明义他们还十分警惕,所带兵卒大多着甲。
只是连续三天过去,眼看着宣武军和淮南军都要走了,王明义等人也渐渐放下心来,不再担心自身安危。
来到今日,即便王式没有让他们喝酒,可他们却依旧将黄酒架火,慢慢煮起酒来。
宣武军和淮南军的将领们瞧见,纷纷咽了咽口水。
长山都的将领和兵卒望着手里的米酒顿时觉得米酒不香了。
“节帅,这黄酒我们……”
赵黔等人表现强烈,似乎想要从黄酒中分一杯来。
王式闻言安抚道:“这黄酒日后还有份,如今先让武宁军的弟兄尝尝味,待朝廷俸禄发下来,某再另买黄酒犒赏你们。”
黄酒价贵,赵黔等人闻言失望,甚至有人冷脸看向王式。
只是面对他们的冷脸,王式却只顾着向武宁军的王明义等人劝酒。
部分武宁军的将领和兵卒甚至还挑衅般看向赵黔等人,让众人脸上渐渐浮现出憋屈。
王明义等人见状对视,眼底充满了对王式的轻视。
酒过三巡,银刀军的将领和兵卒们也渐渐跋扈起来。
此次王明义带着三千多徐州兵马出城来送行,但随着酒意上头,不少兵卒嫌弃露天环境燥热而脱下甲胄,大口饮酒。
宣武军、淮南军因为即将开拔,因此穿戴整齐。
“要我说,你们这个所谓什么长山都干脆解散算了,编入我们银刀军……”
“直娘贼的,你他娘的说什么?!”
酒桌上,原本就瞧不起王式和长山都的银刀将忍不住开口调侃,却引来了长山都几名将领的拍案而起。
“娘贼的,想打架啊?!”
“来啊,奉陪!”
“本以为你们真有传言中的那么骁勇,结果这几天看下来就是个酒囊饭袋!”
面对长山都几名将领的拍案而起,武宁军中银刀、门枪、挟马等军将领纷纷起身,把长山都贬到了尘埃中。
“都干什么?!”
王式拍案而起,这让王明义酒意醒了三分,下意识把手放到腰间刀柄上。
四周的武宁军将领也纷纷如此,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好似呼吸间便要打起来。
只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王式竟然对长山都的几名将领呵斥道:“今日是送行宴,你们吵闹成何体统?!”
“可是节帅,我……”
几人想要辩解,结果却被王式打断:“不能喝就不要喝了,带着你们的人去营外巡营!”
“节帅……”
“滚!”王式丢出陶碗砸在地上,那几名长山都将领见状只能愤恨瞪了一眼武宁军的众人,随后离开了主桌。
“好了,扫兴的人走了,我们继续!”
王式重新拿起一个陶碗,为自己倒了碗酒的同时举碗说道:“某先赔个不是!”
“节帅,我看我们也该拔营出发了。”
“没错没错……”
淮南、宣武两军十余名将领纷纷起身,王式见状失望道:“罢了罢了,天下宴席终无不散,你们走吧,我送送你们。”
“是……”
两军将领纷纷颔首,王式陪笑看向王明义:“明泰(表字),我送送他们就回来,这赔罪酒先欠着……”
“无碍无碍,使君先去送人吧。”王明义笑着,笑容中隐藏着几分不屑。
面对他们的不屑,王式也好像没有看到般,点头哈腰的离开。
等他们走远后,几名银刀军将领才嘲讽道:“看看他那唯唯诺诺的样子。”
“哼,等宣武军和淮南军走远,到时候我们就能动手了。”
众人说着,王明义也低头喝着黄酒,嘴角轻挑。
他的那迷离的眼神扫视营内,渐渐却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不知不觉中,营内只剩下了他们的人?
“不对劲!”
王明义忽然站了起来,武宁军的将领们被他吓了一跳。
“三郎,怎么了?”
武宁军诸将错愕看向他,酒意都醒了大半。
“他们的人呢?!”
王明义质问众人,众人面面相觑,酒意上头的同时答不出问题。
“走!”
王明义咬牙下令,同时快步向外走去。
武宁军的将领们见状纷纷起身,将自己解下的甲胄捡起。
只是在他们准备走出营盘的同时,营盘的四门却已经被披甲执锐的淮南军、忠武军和长山都包围。
一支火箭被架在弓上,王式目光冷冽的同时将弓弦松开。
“放!!”
霎时间,数以千计的火箭射入营内,箭如雨下,瞬息间便点燃了无数顶帐篷。
“直娘贼!中计了!”
“穿甲冲出去!”
“王式你这个狗东西,阿耶要砍了你的头!!”
营内纷乱,本就喝得摇摇晃晃的武宁军兵卒在亲眼看到四周帐篷被点燃后,酒意瞬间苏醒大半。
“营门被封住了!”
“撞开啊!!”
“帐篷里全是木头和火油!”
“砰——”
火油爆炸,三千余武宁牙兵试图冲出营盘,但却始终撞不开营门。
有些牙兵将板车靠在营墙上,试图爬出营盘,但迎接他们的是无数弩矢。
阙张弩的威力,即便射不死他们,也足够将他们击倒。
火势不断引燃,而营门也在被不断撞击。
“救我!”
“我们投降,救人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断响起,可王式及王涉、赵黔等人却并不回应,只是不断往营盘内射出火箭。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的味道,甚至隐隐有着肉香味。
大火冲天,哪怕丈许高的营墙都挡不住它出现在长山都、忠武军及宣武军将士面前。
“嘭!嘭——”
“杀!!”
忽的,营门被撞开了一道,无数身影向外冲出。
“哔哔——”
木哨声作响,长山都兵卒早就结阵将营门包围待这群人冲出营盘,便是无数弩矢射在他们身上。
丈二长枪结成的枪阵将一名名试图突围的武宁牙兵挑翻,最后死于这些他们曾经瞧不上眼的长山都兵卒手中。
自午后到黄昏,当营盘内烧得只剩些许残骸时,彭城所驻的银刀、门枪、挟马等三千余牙兵尽数被诛。
“节帅,检查过了,没有活口!”
王涉、赵黔经过检查后前来汇报,而他们身后的营门处也堆砌起了如小山般高的尸体。
面对这些尸体,王式冷静平淡:“传令三军,武宁军屡次抗命,某奉旨讨平。”
“三军都将,分兵围剿徐州、泗州、宿州、濠州等州县叛逆,除凶当除尽!”
“末将领命!!”
王涉、赵黔二人连忙应下,不远处的忠武军、淮南军都将也隔着老远作揖应下。
很快,王涉率军先拿下了彭城,紧接着开始搜捕徐泗境内的牙兵。
临近彭城的萧县、下邳等处牙兵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但是被抓住的牙兵,尽数处死。
少数牙兵逃出徐州,将王明义等三千多银刀军被杀的消息传了出去。
没有了王明义,徐泗地区的牙兵纷纷逃入乡野,亦或者投靠龙脊山上盗寇。
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徐泗地区牙兵被杀三千六百余,州兵被杀者亦有千余,另外还有不少勾结银刀军的官吏也被王式狠辣处置。
王式的奏表如柳絮纷飞至长安,令原本颓靡的皇帝李漼都难得高兴了起来。
“好好好……这个王式,朕果然没有用错他!”
紫宸殿上,难得召开常朝的李漼笑声爽朗,殿上二百余名官员也都面露笑容。
当然,他们高兴不仅仅是因为解决了武宁军这个毒瘤,更多的还是因为皇帝因此而上朝,他们终于能见到皇帝了。
“陛下,如今徐州尚有在逃牙兵数千人,理应将其追捕并处决!”
眼见有人建议,李漼适时看去,却见是兵部侍郎高璩(qú)。
这个人李漼记得,他曾经担任白敏中手下幕僚,在军略上还是有些见识的。
想到这里,他正准备同意时,却见另一人走出作揖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李漼看去,却见同是兵部侍郎的路岩反对道:“陛下,银刀等军逃兵只是受到军将蛊惑,而非本意作乱。”
“臣以为,不如诏令王使君处决乱兵头目,不必追捕逃兵。”
李漼皱眉,试探道:“若是这群逃兵作乱呢?”
“陛下,臣以为这群逃兵失去了头目,必然成为无头苍蝇。”
“倘若朝廷追捕,那反而会激起他们的凶性,若是其中再走出个王守文、吴煨之流,危害更甚。”
“若是朝廷不再追捕逃兵,逃兵自然四散归乡,不成气候……”
路岩三十有六,一番言论说的李漼连连点头。
高璩心有不满,当即说道:“陛下,臣以为徐泗为漕运要道,理应追捕所有逃兵并处决。”
“此外,还应该诏令王使君以长山都为根本,再练精兵来守卫徐泗……”
“荒谬!”路岩冷声反驳,同时对李漼作揖:
“陛下,昔年银刀军便是以两千人之基扩军,进而危害徐泗。”
“倘若以长山都为根本扩军,无非再度培养一个银刀军罢了。”
“臣以为,理应裁撤武宁军,改武宁军节度使为徐泗团练使,兵额定为两千足以!”
路岩侃侃而谈,高璩闻言与之争论,但身为皇帝的李漼却在思考别的事情。
在他看来,朝廷度支已经出现问题,如今平定武宁军,若是按照路岩的建议进行,那徐泗地区最少能省下七千人的军饷。
七千人的军饷看似不多,但仔细算来却将近十六万贯。
这十六万贯若是能省下,那自然是最好的,但若是将武宁军节度使改为徐泗团练使,那王式怎么办?
想到这里,李漼不免开口道:“若是将武宁军降为团练,那王使君该以何自处?”
王式调往武宁军担任节度使,这还能算是平调,可若是降武宁军卫团练,那不是变相在贬王式的官职吗?
面对这个问题,路岩却也不紧张,恭敬作揖道:
“王式颇有才干,不如调入京中,以左金吾大将军为其职,视察些时日后外放?”
左金吾大将军,这是武臣赠典或武官责降散官的官职。
以此闲职召回王式,接着观察其秉性后外放,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李漼目光看向裴休:“裴相以为如何?”
“臣以为,还是应该除恶当尽……”
裴休显然不太同意将武宁军改为团练,更不同意将王式调入京中,以闲职观察。
见裴休不同意,李漼当即看向蒋伸和毕諴,结果这一看,他这才发现毕諴竟然没有来上朝。
“毕相公告休了?”
李漼询问,而蒋伸也解释道:“毕相自二月中旬便病休于家中……”
“病休?”李漼眉头紧锁,他并不相信毕諴是病休,毕竟毕諴之前顶撞自己的时候,可是中气十足。
“这厮莫不是因为朕没有听取他谏言,托病来给朕脸色看?”
李漼不知为何会这么想,但是他觉得这种可能不小,因此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哼!”他冷哼一声,接着看向路岩说道:
“既然毕相病休,那礼部及门下之事,便由路侍郎暂领处置吧!”
“臣领旨!”
路岩没想到平白无故会得到皇帝的青睐,庙堂上其余官员也纷纷向他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看来皇帝不止支持路鲁瞻,甚至还有意让路鲁瞻代替毕存之……”
一时间,群臣想法皆是如此,而裴休及蒋伸、高璩等人虽然心有不满,却不敢表露。
“徐泗之事,便由路侍郎处置吧!”
“臣遵旨……”
李漼将徐泗的事情定调,路岩也连忙行礼接旨。
只是他才接旨不久,紫宸殿外边有唱声响起:“陛下,东都急报……”
“宣!”
李漼不假思索的宣急报入内,不多时便见田允双手拖着急报走上金台,将急报呈给了李漼。
李漼将其打开,很快便看完了其中内容,脸色不由难看起来。
“陛下,敢问急报何事?”
裴休眼见李漼脸色不对,当即上前询问起来。
见状,李漼这才脸色难看道:
“东都急报,东都、许州、汝州发生大水,庄稼受损数十万。”
“这……”
群臣闻言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才刚刚宣布了一件喜事,结果又来了灾害。
“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应该赈济灾民,蠲免受灾地域赋税。”
裴休很快拿出了方案,李漼闻言颔首,接着看向路岩:“此事便交给路侍郎处置吧。”
“臣领旨……”
路岩将旨意应下,而四周官员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相比较年迈的裴休、毕諴、蒋伸等人,三十六岁就进入门下省当差的路岩,显然成为了皇帝试图培养的人选。
如果路岩能通过考验,那他日后恐怕会成为宰相之一,地位不必多言。
一时间,不少官员都开始想着如何拉近与他的关系,而他们的这些表现,李漼也全都看在眼里。
李漼确实想着培养能够取代裴休等人的官员,路岩也确实是他的目标人选之一,但若是路岩挡不住诱惑,那他自然不会选择路线。
这般想着,路岩却忽然作揖开口道:“陛下,臣另有要事启奏!”
“准!”李漼反应过来后,轻描淡写的准奏其言论。
见状,路岩当即开口说道:“回鹘本是朝廷臣属,然甘州回鹘与凉州嗢末谋夺朝廷凉州土地,因此陇右及河西镇出兵将其驱逐,自然无不可。”
“然西域回鹘向来恭敬朝廷,陇右及河西却出兵抢占西域回鹘土地,着实落了朝廷颜面,臣以为……”
“路侍郎所言恐怕有所不妥!”
路岩的话还没说完,张议潮就忍不住将其打断。
他本想着在常朝中低调,结果现在路岩却把话题引到了河陇,那他就不得不站出来了。
“陛下!”
面对路岩的指控,张议潮对皇帝李漼作揖道:“臣侄淮深本就是先帝册封的安西副都护,而先帝昔年圣旨中便提及让臣侄淮深出兵收复西州。”
“臣侄淮深之举,乃是先帝授意,而非擅开边衅。”
“更何况西域本属朝廷,只是昔年被吐蕃夺去。”
“如今可以收复失地,理应是喜事,而那西域回鹘不过后竟之流,朝廷能准许他们牧马天山便已经不错了,他们如何敢称西域是他们的土地?”
张议潮也是无奈,朝中明眼人都知道朝廷现在所面对的局面并不好,关东流民和户部度支等问题才是要事。
这种情况下,不去解决这些要事,反而去管万里之外的西域,这是何等的愚蠢?
显然,路岩是觉得皇帝当初几次说过讨平河陇,因此想借着这个机会表现表现。
这点不止是张议潮看出来了,裴休及蒋伸等人也都看出来了,而李漼虽然迟钝,却也渐渐反应了过来。
老实说,若是可以的话,他还是想要讨平河陇,把关中的‘后顾之忧’解决。
只是局面在此,自从他得知神策军的事情后,便失去了讨平刘继隆的勇气。
在神策军不堪大用的局面下,讨平刘继隆的代价便变得很高了,所以他才在过去半年时间里,只字不提陇右,为的就是把这件事情轻轻放下。
如今路岩虽然是为了自己表态,但他却会错了意,这让李漼有些不喜。
整理整理情绪后,李漼这才平静说道:
“西域之事,确实是先帝默许。”
“那西域的回鹘不通王化,竟然包庇杜论悉伽、黠利等入寇凉州的叛贼,理应讨平。”
“张都护收复西州,实乃大功,而非过错。”
“传朕旨意,自府库拨绢二万犒赏河西归义军,押至渭州即可。”
“好了,朕也乏了,散朝吧!”
话音落下,李漼转身便走下了金台,而张议潮及裴休等人纷纷松了口气。
他们已经从皇帝的态度中看出,皇帝已经不对讨平河陇抱有希望了。
能让皇帝从原本的激进变为如今的平静,那只能是北司群宦用神策军兵额领空饷,吃虚额的事情。
“退朝!”
“上千万岁寿……”
在鸿胪寺的唱礼声中,二百余名朝官纷纷退出紫宸殿,而路岩也忐忑的向外走去。
他不傻,他也从皇帝的态度中感受到了皇帝对河陇问题的转变,因此他知道自己帮皇帝惹了事,担心被教训。
好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直到他走出紫宸殿,都未曾有宦官示意他逗留。
只要没出事,他就有自信让皇帝渐渐信任自己。
想到这里,路岩望向那成群下朝的百官,心中不免孤傲起来。
“用不了多久,你们这群人都带在某面前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