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总署第二次因为方星河而开会。
七个组织成员,两个低头,两个看天,剩下三个来回说着车轱辘话。
因为这个事儿实在太蛋疼了。
根据中国的《出版管理条例》等法规,有一些内容是被明确禁止出版的,比如危害国家安全、破坏社会稳定、传播淫秽信息等等,像这种情况,不但国内要禁,而且海外出版也要追究作者的责任。
但是,《苍夜雪》哪条都不沾,当初封的时候就挺勉强的,现在那么多海外出版社找上门来,而且其中好多都是国家级出版社,这咋弄?
同意吧,感觉好像是自己打自己脸,丢人。
不同意吧,压力又实在太大了。
“要不……再和小方聊聊?”
有人出了个馊主意,马上受到质疑。
“和他聊什么?谁去聊?聊不通怎么办?”
“那不聊怎么办?直接解封?”
“胡闹!集体决议怎么可以搞得如此儿戏?”
“那你就去回应那些出版社,《苍夜雪》不具备海外出版条件,多简单嘛!”
“然后等着文化口和外交口的同志过来询问情况?”
“我们自有我们的工作准则。”
“好好好。你有原则,回头总局的领导拿着一本《苍夜雪》客客气气问你具体是哪里违规的时候,希望你能够很有原则的告诉他:莫须有!”
排名靠后的几位副主任吵得那叫一个热闹,而正主任不发一言。
当初坚决支持封禁《苍夜雪》的几位,现在仍然不同意放开海外出版的口子。
他们看到方星河扬名,心里难受。
所以当天的会什么都没开出来,只通过了一项决议——请轶大姐跟他聊聊。
轶凝老师给方星河打电话。
“小方啊,你对《苍夜雪》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总署那边很为难。”
“没什么,我支持总署的决定,所以不管哪里的出版社来找,我都是同样的一句话——《苍夜雪》暂时不具备海外出版条件。”
“小滑头!”轶老师笑骂道:“我现在问的是你自己的态度。”
“我啊……其实我本心也不想让《苍夜雪》在海外出版,我亲口讲过这个话,但是泰国、越南、日本的出版商和我讲了很多东西,让我有些犹豫……”
“喔?你们都聊什么了,方不方便透露一下?”
“事无不可对人言,没什么不方便的。”
方星河就同她讲了讲大略的过程。
泰国那边的代表最初很震惊,那意思是:我们那边比你们黑暗一万倍,好多东西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只是没有特别厉害的人能够写出这种绝望铺天盖地的美感。
方先生,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顾虑?
东南亚那边的出版商,普遍不理解方星河的想法,觉得太小题大做了。
“确实。”
轶老师笑着道:“如果你去过那边采风就知道,他们那边都是大问题,比如军阀混战啊、独品走私啊、政权颠覆啊、恶性犯罪啊什么的,官僚体系的腐败黑暗比我们严峻得多,完全不会因为你写的这点东西就将国内视为混乱温床。
可能正相反,他们会觉得太小儿科了,甚至觉得咱们国家最严重的黑暗面却像天堂一样。
所以我判断你这本书在他们的民间可能不会有太大影响——我指的民间是,东南亚那些城市之外的广泛乡镇农村以及边境地区。
这是一本适合城市青年看的书,只有生活在城市安定环境里的青少年,才能共情到那种痛苦。”
方星河听得心里一哆嗦。
轶老师讲得轻松,其实蕴含着极其深刻的残酷。
军阀混战地区的青少年,在他们15岁的时候,可能都已经扛了七八年的枪,亲自处决过敌人、也被敌人割下过亲人的头颅。
金三角地区,或许已经被毒品折磨成了一堆烂肉,或者接待了千位数的客人,也或许正在忍饥挨饿地期待着罂粟田的丰收换来七八百块钱人民币的丰厚报酬。
《苍夜雪》里区区一场由富二代的引发的强碱案,为此要死要活的折腾,在他们眼中,或许是一种值得嘲笑的“脆弱”吧。
“角川先生呢?他是一个很好的说客,他怎么和你聊的?”
角川历彦对方星河极其推崇恭敬。
是的,恭敬,没有用错词。
在这个年代,霓虹是绝对俯视着华夏的,经济体量大得多,社会发达,科技先进,更是文化的输出方。
然而角川历彦体现出一种超出常理的尊重。
“方桑,神交已久,我是您的忠实粉丝!”
第一句话就让方星河感到离谱。
于是他直接问:“我才出名不到一年时间,您是在何时知道我的?”
角川的回答叫他大吃一惊:“《新概念》之后的教育讨论,有几位国内的朋友和我聊起过你们对教育的反思,因为我们也有类似的反思,所以很能共情。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方桑的名字。”
方星河更进一步:“那么您是否知道,我是一个坚定的大复仇主义者和仇日分子?”
“是的,我知道。”
角川接下来的话,越发让方星河吃惊。
“但这不是我们交朋友的障碍,我只是一个文化商人,对政治议题完全不感兴趣,您持有何种立场并不决定我对您的态度,唯一能决定这一点的,只有您的能力和个人魅力。
事实上,我非常欣赏您的强硬和霸气,这正是我们这一代日本年轻人最缺少的东西。
另外,我太喜欢您的文字了,那样简洁,那样优美,那样具有穿透力……”
角川洋洋洒洒的讲了很多话,全是马屁。
不过,他身上居然真的闪烁着绿光,是中坚级别的粉丝,这比什么都更让方星河感到震惊。
小八嘎这股子崇拜强者的媚态,是真的刻到骨子里了?
不过通过他的叙述,方星河察觉到一件事——
自己那种带有一定后世互联网风格的语言体系,好像特别能够戳中霓虹人的G点。
“是的。”
角川如是回道:“哪怕是原样的汉文,不加以翻译,读起来也不吃力,并且能够通过这种简洁感受到一种直击心灵的美。”
懂了。
只使用常用文字的简洁流畅,长短句有机结合的行文方式,不乱用修辞的克制,天马行空的嘲讽金句,都是霓虹这群半吊子汉字使用者的最爱。
这可不就巧了吗?
可以说,哪怕不考虑内容,单看文笔,方星河都是最适配此刻霓虹社会的华夏作家。
如果是到了30年之后,霓虹自身的文学市场被轻小说的宅气和互联网语态长期影响,反倒失去了此刻的新鲜感和冲击感。
而如果考虑内容……那就更离谱了。
“方桑,我敢肯定,《苍夜雪》一定会在霓虹创造出销售奇迹的!”
角川的态度十分狂热,眼睛里是真的在闪光。
可方星河却仍然那么冷静,不为所动的反问:“理由?”
“一切的一切!”
角川难得的开始挥舞手臂。
“死寂的雪、轻盈的舞、盛大的演出和告别、极具野性的男主明面上的美丽和深藏内心的脆弱、那种极致癫狂却完全无能为力的沉重悲哀……
方桑,你会轰动整个霓虹社会的!一定!”
“然后呢?”方星河不以为然,“我在哪里赚不出那些钱?”
“然后你将拥有一批绝对的死忠啊!”
角川接下来的几句话,完全打动了方星河。
“方桑,我很了解你,我更加了解大和民族。
我们的民族特性,是绝对崇拜真正的强者,从骨子里透着疯狂的那种崇拜。
而你,无疑是一个真正的强者,你只是还没有被霓虹社会发现,一旦你以任何方式在霓虹出道,都将掀起一片狂澜!
很多人会恨你,他们讨厌并畏惧你的仇日思想,但是更多人会爱你,视你为值得效忠的主君!
你不稀罕那点稿费,但你不希望在文化领域建立起江山吗?不在本国,在霓虹!
作为文化抵抗战略的领导者,如果你能在霓虹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引导你的霓虹粉丝反思当年的错误,这难道不是一件极具意义和正面价值的好事吗?
相信我,方桑,你已经具备了在霓虹爆红的一切条件,现在只差一个运营者,我不能够完全打理你的经纪事务,但在文学动漫领域,我会成为你最好的合作伙伴……”
方星河回道:“我需要再考虑考虑。《苍夜雪》在国内是禁书,海外出版是一件非常慎重的事情。”
“我理解。”
角川流露出一个令人很讨厌的了然笑容,随后开心告辞:“我会去向贵国的出版机构施压。”
方星河讨厌他的原因正在这里——他太中国通了。
在后世的国际互联网世界中,霓虹人有一种同步到可怕的特征——90以上的人都极度了解华夏,不管他崇华或者仇华。
别的国家总是会出现对我们的误解甚至误判,他们从来不会,敢针对某方面的事物发言,就必然深入了解过相关资料。
这折射出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当我们强大时,他们仰慕我们,崇拜我们,狂热的钻研我们。
当我们衰落了,这种崇拜马上就会转化为觊觎,从上一秒的彬彬有礼,变成下一秒的嗜血渴求。
被这样的邻居时刻惦记着,方星河不怕,却觉得很难受。
唔,特别想一巴掌扇过去。
所以,要不要同意《苍夜雪》的霓虹出版,火了之后再把《少年的我》也翻译过去?
里面有那篇《文化战争》,就是血屠东京366天的发言,以及其它一些零零碎碎对日极不友好的文字。
前者吸粉,后者树敌,崇拜我的霓虹粉丝,你们就在社会重压里瑟瑟发抖吧……
坏种方感觉有趣极了,忍不住同轶老师讲了出来。
“哈哈哈!”
阿姨大笑不止,连道你啊你啊。
“所以你现在已经有些动摇了,对于《苍夜雪》海外出版的问题?”
“嗯,是的。”方星河坦然承认,“当初我的考虑不算周全,主要是不了解东南亚和东亚的情况,把他们和西方世界完全混同了,怕对国内造成不好的影响。”
“心是特别好的。”
轶老师予以肯定之后,中肯的劝道:“但确实多虑了。
哪怕在西方世界出版,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人性的黑暗面在各个国家都是共通的,个别地区的政坛腐败也不是国内的特有现象。
哪里没有冤假错案呢?
西方敢写敢拍,没道理到了我们就必须歌颂。
歌颂要有,批判也要有,上面对此看得很开,只要立场是正的,屁股没有坐歪,写得再黑暗再深刻也是正面价值更大一些。
至于日韩东南亚……其实从咱们广总高层的角度出发,很乐于看到你这样的年轻文学偶像去冲一冲他们的市场。
当然,不同的声音肯定有,但不是主流。
文化口的政绩,终归要从文化自立的角度去汇报,如果不止是自立,还能出海,那就更具备典型意义和统战价值了……
尤其现在,正是我们与整个世界的蜜月期,这样的好机会,过去几十年里难得遇到几次,浪费了很可惜。
我讲的有点深,不知道你能理解吗?”
“嗯,我明白了。”
方星河不是应付,而是真的想通了。
“把《苍夜雪》出版到真正意义上的西方世界,仍然没有必要,也没有太高价值,我估计影响力不会太大。
但是日韩不一样,他们有可能真的特别喜欢,这样摆在眼前的巨大影响力不去拿,那也太迂腐了。
现在就看总署怎么说吧。”
“好!”轶老师欣慰笑道,“我这就去帮你转达。”
总署到底还是忸怩了两套。
“轶大姐,麻烦您再告知一下我们的态度嘛,《苍夜雪》违规情况并不严重,海外出版是他自己的事,理应由他自己做决定……”
“我可不管你们的事。搬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了,剩下的你们自己商量去。”
“唉!”
总署领导们叹了口气,又开始开会。
最终什么决议都没有形成,只是通过中间人给了方星河一个保证:海外出版你随意,我们肯定不追究,咱们心照不宣就好了。
狗方眼见他们软了,马上又敲了一杠子:“那可不中,万一他们秋后算账怎么办?”
领导捏着鼻子回道:“今年年底,总署做年终总结和表彰时,一定有你一份儿!”
“嗳,好勒!”
方星河喜滋滋点头,开开心心去处理海外出版事宜了。
现在的情况是,《苍夜雪》在国内依然属于禁书,但在文化出版宣传等一系列体制中,都处于一种“忽略”状态。
就是绝口不提书本身,要夸要骂都只对准方星河本人,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写过这本书一样。
那帮举报逼,尤其是难防的记者,还真就问了出版署怎么回事。
发言人呈现一种失忆状态——什么?苍什么苍?苍天有雪?咱们国家有这本书吗?
所有人都开开心心,只有难防被恶心得够呛的世界,就此形成。
5月下旬开始,《苍夜雪》和《少年的我》,都排进了所有东南亚国家和日韩的出版计划中,发动了多国最精英的翻译,尤其以日韩的出版商最为重视。
韩国出版商是什么时候来的?
方星河也不知道。
他甚至都没有亲自接待,管你是什么狗屁财阀的下级出版机构,在小爷这边都不好使。
要不说是资本主义社会最盛产唾面自干的狗呢?
对方一个屁都没放,全程笑脸,不见丝毫傲慢。
原因很简单——你方哥在南韩,现在也是一个顶级待爆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