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殷,我想写写程勉的故事。”
总是被叫着‘程先生’,又平白借了一个‘殷云山人’的笔名来,管殷和程衡静下来的时候,不约而同的用对方原本的名字,完完整整的叫出来——免得做了太久的别人,连自己到底谁都会慢慢恍惚。
两个人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于是他们害怕,害怕这个时限如果久到比现实那几年还久……这段记忆又会给自己留下怎样的影响?
“这样的故事会有人喜欢看么?”管殷知道程衡才是擅长写故事,擅长演故事的那个一个,可此时此刻却不得不提出质疑,“一个到了最后主角都死了的故事,观众这真的能够接受么?”
“既然是故事,程勉就不会死。”
“程勉会被一个姑娘救下来,然后两个人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会阴差阳错的重新回到程父身边。”
才子佳人,这样的故事看上去中规中矩,忠孝两全又家庭美满,确实是比程勉原本遇到的境况更容易被观众接受。
不得不承认,程衡是很会编剧本的。三言两语就已经铺设开一个很有故事性的大纲来,既符合当下的社会价值观念,甚至放到后世也不会被诟病。
“可是这里那个姑娘,难道就只是一个完成男主发展需要才出现的工具人么?”
放下手里的毛笔,程衡的目光转向管殷,未蹙的眉头渐渐展开:“你要知道,程勉原本的故事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姑娘,扁平化一点其实也没有什么。”
“观众会喜欢看这样一个才子和佳人的。”
“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要解决的先是吃饱饭,有余钱去做别的事……并不像我平时做编导的时候,要考虑社会价值不是么?”程衡的解释是很有道理的。
吃饱了喝足了,大家都能够温饱的时候,才会有人愿意写、愿意看那些富有深意和内涵的故事,才会去倾听所谓高台教化想要吐露的时代心声。
“可你又为什么要写程勉的故事?”
“难道不是因为听过之后,想要用同样的父子亲情影响到一些人么?”两个人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管殷对程衡是充满了信任的,又或许有时候比程衡对自己都能更多几分,“你当然图的不只是一个利益,不然你完全绕开这个故事反而更容易写出来一个旁人喜欢看的剧本,不是么?”
程衡的‘不是么?’更像是在尝试说服自己,而管殷的‘不是么?’随着那短暂的停顿,变得更为之地有声起来。
这下原本还在侃侃而谈的程衡不说话了。
管殷的说初出了他的心声,可故事的结尾又不能让男主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河道里。
明亮的暖黄色日光铺满了整间屋子,管殷静静的在做自己的事。从早上到晚上一直看着一群正是玩闹年纪的学生,即便大多出于对先生的尊重,并没有在私塾里上蹿下跳,可也足够管殷头疼了。
“有了这经验,回去就算是学校让我兼任个班主任我可能都敢试试了。”别看管殷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知道,如果真得有那么一天,自己肯定少不得要纠结上许久。
尊师重道的前提当然是老师自己的行为值得尊重。可在私塾里,管殷还没有不得不面对一个胡搅蛮缠的家长的时候——管殷自问没有个三五年,自己是学不会老教师们是如何应对这样的家长的。
“班主任应该额外有钱吧?”程衡这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只是接续上刚才的情绪,哪怕真的是一句无心的话,也听起来让人觉得像是刻意找茬一样了。
“当然有。”
“那大家还不是抢着做?”
“有的老师会,有的老师巴不得不做。”其实对于大多数公立学校,班主任算得上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一个月额外的班主任工资没有多少,自己的私人时间却直接被剥夺的约等于“零”。管来的最早,走的最晚,一天二十四小时手机不敢关机,生怕哪个科任老师或者是学生家长的电话就这样毫无防备的打进来了。
‘每一天过的提心吊胆’,这句话是管殷从一位老教师那里听来的。想当年老教师家里父亲病重,为了初三的班级不敢随意卸任班主任,两边忙了一年,头发生生白了一层。
到最后,并不是所有学生都感恩老师的付出也就罢了。‘我也不图他们感谢我什么,只是有些家长的态度真的让人寒心’,老教师刚好是应学校“老带新”工程带管殷的,每一句话都算得上是掏心窝子的话。
“他们觉得有那班主任费,可是我其实每个月拿到手里,这钱都花到了孩子们身上……不少时候还要自己填补点儿。”
“这班主任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当的,除非你不打算太负责任,那倒是轻松!”
说罢,老教师的目光意有所指的落在了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的青年教师身上,片刻又将目光对准了管殷的:“反正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在其位谋其职,有了这份身份就应该做好自己该做的,无论是任课老师还是班主任,在对待学生这件事上,其实没有那么大分别。”
可以说,管殷这一路上遇到的领路人都是非常正直的。于是前面这二十几年,管殷除了累些、辛苦些之外,人生一直算得上平顺。
平顺带来的,就是对于一切变数的恐惧,甚至是尽可能的避免出错,少做少错……
“网上都说……”
“网上还都说你们戏曲演员出来就有工作呢,说你们拿着国家的补助,很轻省呢。”
每个行业总有一两个光吃不做的败类,可事实上就是:没有一个行业是容易的。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没有那些爱国有志的前辈,我们这个行业恐怕到现在还要被看不起……可我们原本也是见证了历史的兴衰,文化的交流。”
没有人会能真正共情另外一个人的处境,除非身临其境,程衡做了一段时间的教书先生,也就知道老师这个行业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同理,管殷费劲的写了那些不被看好的文字出来,不过是顶着原身一个“教坊出来的”的名头,哪怕是邻居都不会把管殷放在眼里……
映山红已经随着仲夏一起落下帷幕,不远处的黄山上,原本依稀可见的一团团、一簇簇的粉红已经被骄阳零落,只剩下一片的翠色。
青松更青处,归云深深。
百花曾绽处,人影重重。
“差点忘了,黄山很早就是个旅游的名胜了。”像是有意把两人的情绪从原本的压抑中牵引出来,写累了歇歇手的程衡绕到院子里眺望,又转回来看着依旧在忙的管殷。
程衡不知道管殷还在忙什么,甚至管殷也不知道自己每天有什么好忙的——可就是在忙,和在学校里实习的几个月一样,从早到晚披星戴月的忙……
“山阴处的杜鹃花都已经是星星点点,山上的花基本上都开得差不多了吧?”见管殷没有搭理自己,程衡跨过门槛,整个人的影子投在桌面上。
有些碍事。
程衡甚至是故意的,像是小孩子刻意讨骂的把戏一样。
“做什么?”管殷总觉得程衡有时候就像是那顽劣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偏偏又和他急不得恼不得,“挡住光线了,你挪一挪。”
“歇一歇去看山吧?”
做文艺的人似乎天生就带有这样一种跳脱的思绪,分明刚才还在奋笔疾书,程衡一转眼
“这些事还要忙,想要看山不如等回去。”
“你怎么就一定觉得我们能够回去?”
这下好了,程衡终于如愿以偿的见到眼前人有所动作。管殷只是停下来,停下来用目光盯着眼前的纸,片刻之后又像是没事人一样书写着。
其实程衡自己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然没有人许诺过他们怎样就能回去,可只有相信能够回去,才能给两个人带来一些努力生活的意义——为清官洗冤这种事当然能要两个青年人激起坚持下去的情绪,可与自己并无什么相关的事,终究看起来太虚无缥缈了些。
“总也不知道以后如何,现在你也累了,我们去爬爬山有什么不好?”程衡现在的想法很简单,这一方院子里把他憋的够呛,更何况……除了编剧之外,真正吸引他的还是舞台。
是在舞台上释放自我的快感,而不是别在一方庭院,为了一些总看起来虚无缥缈的事情荒废时光。
“你要去的话自己去吧。”
“那么大的一个山,自己一个人去怪可怕的。”
天地之大,人之渺小,往往在一个人的时候才最能体现。
不要看程衡敢想敢做,可内心一直渴望的还是更多人能够站在自己这一侧——舞台下的团队协作,舞台上观众对角色的期许,刚好九十程衡所渴望的一切。
“青山流云都很美,又或者你甚至可以去泡温泉散散心。”只要不在我身边捣乱就好,藏在心里的后半句话管殷没有说出来,这完完全全就是觉得程衡的话太多了。
只是听下笔的那一刻,管殷也意识到眼前的男生原本就比自己小一些。他有自己的坚持,坚持的久了,也就有了同样的疲惫。
自己能懈怠,又为什么不能让身边人放松?于是管殷终于正色道:“泡温泉确实能舒缓身心,你如果是太累了,去放松一下也是好的。”
身份互换之后,就是三个人都在自己最擅长的行业里工作了。三个成年人有手有脚,想要稍微有些余钱并不是难事……
“算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管殷真的支持了自己的时候,程衡的理智反而回笼,开始判断自己刚才的想法到底合不合理,会不会给刚刚起步的事情带来坎坷,“一时的享受,我保证不了自己之后会不会什么都不想做了。”
程衡已经尽量去扮演程见微了,可现在做的又是自己的职业,一股没来由的割裂感让程衡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带入到程见微呃身份里——人或多或少都是自私的,没有到抉择的关键点时,程衡也不知道如何做到同时为了两个方向不同的人活着。
这下管殷倒是更对程衡刮目相看几分了。
人会自私,欲望也是无限的,“存天理,灭人欲”服务与政治的时候,算不得什么千秋万代的真理。可一个人明知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就避免从中尝到甜头的想法,却真的有道理。
于是程衡又坐到书桌前了。
这次没有青松,没有白云,甚至连偶尔陪伴的竹影都没有,程衡只是憋着刚才的这一股气,在笔下写出了一个略有不同的角色——这一次,救了男主的不是姑娘,救了姑娘的也不是男主。
两两错开的时候,同性之间的友谊代替了原本的“以身相许”。一个落魄书生的灵魂进到了落河的官员身上,采药的医女救下了大家的名门闺秀。
“幽台由此转还阳。”
程衡笔下写的是落魄书生的戏词,嘴里嘟囔着‘阴台’、‘阳台’,手里的笔也随之在宣纸上勾勾画画:“不如还是幽台的好。”
“又或者是冥台?”程衡原本扶着纸的手开始摩挲起自己的下巴,“这个稍后再琢磨吧。”
“忠孝名登凌烟阁。”
“这句就这样了……”
“可是会不会太口号了?”管殷的目光刚好落在程衡笔下的文字上,“我的意思是说,这些词说出来,难道不会让观众觉得虚伪么?”
“一看你平时就不怎么看戏。”
“你只要相信戏台上呃人说的话就是了,戏台上的角色是不会向观众说假话的。”
戏台上的角色不会对观众说假话,可都说人生如戏,人一生中的观众又是谁呢?管殷一时间被程衡的这句话说得有些发愣。
“那你说,人生的观众又是谁呢?”
“自己吧?”
自己么?一滴墨顺着管殷手中的笔毫落在了眼前的宣纸上,轻轻的一声‘滴答’成功把管殷的思绪唤回了眼前,白黑分明处,一股淡淡的墨香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