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带走了一切。
我们必须点燃火种。
对陈剑来说，这两句话倒是并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
火种计划的信息他是早就知道的，“带走了一切”这样的表述也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
“这个世界正在被过滤”？
这句话的惊悚程度，绝对远远超过陈剑来到这个世界后所看到的一切。
“过滤”这两个字，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个所谓的“大过滤器”理论。
人口的瞬间消亡，信仰的崩塌，层出不穷的次生灾害，整整三百年时间都没能重新发展起来的文明.
这确实很像是一个大过滤器。
陈剑面色凝重，一旁的季星则是略有些疑惑地问道：
“团长，过滤是什么意思？”
“费米悖论。”
雷杰长出了一口气，开口回答道：
“这是一种用来描述宇宙文明的宏观猜想你不需要了解它到底讲了什么，但我可以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
“你看，现在人类聚聚的城镇都是分散在世界各处的，但是，这些城镇不管距离有多远，早晚都会被商人、旅客联系在一起。”
“哪怕一座城被完全孤立，商人无法到达，但只要成立的人掌握了无线电技术，他们也能在极远处听到世界各地无线电交流时的杂乱电波。”
“那现在问题来了。”
“如果有一座城，它从始至终都没有收到任何信号，也没有收集到任何其他同类存在的线索，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是因为，它的周围根本就没有人类？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别的人类了？”
季星试探着询问，雷杰点点头，回答道：
“这是极有可能的答案。”
“但现在，新的问题来了。”
“这座城里的人并没有做出什么特殊事情，也没有任何特殊的体质，他们活下来了，为什么其他地方的人没活下来？”
“从宇宙尺度来看，这个问题就变成了.为什么人类存在，而浩瀚的、可观测的星空中，却没有其他智慧生物存在？”
雷杰的这番话让季星略微有些摸不着头脑，对她来说，什么宇宙、什么星空、什么文明发展之类的话题，还是太过于宏大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大致理解了雷杰所举的例子。
“所以.大过滤器的意思就是.”
“要么是其他人类全部都被消灭了，要么就是，能使用无线电、能在这个世界上展示出自己的存在的人类都已经被消灭了？”
“聪明。”
雷杰点点头，而包括季星在内的几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有些无措。
从始至终，他们认知中最大的灾难就是所谓的“大灾变”，最强大的敌人就是怪物。
可现在，居然凭空多出来一个所谓的大过滤器？？
还是说，大灾变和怪物，本来就是大过滤器的一部分？
季星茫然看向陈剑，后者摇摇头，开口说道：
“纠结这个没有意义了。”
“开门吧。”
“他们说把一切都带走了，但我不相信他们会把所有东西都搬空。”
“我们得看看里面有什么.或许，他们会给我们留下其他重要的信息。”
“伏羲，尝试介入001工事网络，直接开门！”
“未找到工事网络信号。”
伏羲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
“首长，工事大门右侧有一处封闭式弱电箱，从那里可以直接接入工事内网。”
“您可以尝试用携带的微型基站接口直接连接。”
“明白。”
陈剑给了雷杰一个眼神，后者立刻上前，借助外骨骼提供的力量暴力拆除了弱电箱外层防护，随后便开始尝试连通线缆。
整个过程中，001工事的智能系统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它的“机魂”已经离开了。
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片刻之后，线缆连通完毕。
紧接着，伏羲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已接管001工事，电力供应正常。”
“该工事智能系统已完全崩溃，推测工事处于半损毁状态。”
“准备开门。”
“明白，开门。”
陈剑的话音落下，沉重的隔离门缓缓打开。
众人身后的“圣父”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颤抖着走上前来，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探索门后的秘密。
但当隔离门彻底打开时，他却又如同被本能控制一般，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他不敢去看。
长达数十年以“圣父”的名义统领着圣血者的队伍，长达数十年追逐着同一个秘密，长达数十年困于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他的心智早已与这个所谓的秘密牢牢绑定。
他的一切行动，似乎已经不是以“追寻答案”为目的。
恰恰相反，“追寻”本身，已经成为了他的目的。
所以，在谜底即将揭开时，他反而越发恐惧，越发不安。
陈剑几人已经抬脚走进了工事内。
伏羲控制着勉强还在运转的网络通讯物联系统打开了工事内的所有灯光。
刺眼的光亮从门内射出，在男人眼前渲染出一片刺目的白色。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一片白色，可当光线真正投射在他手上时，他却又如同触电一般惊慌地缩手，整个人也重新退回了黑暗中。
混乱的思绪充满了他的大脑。
他不知道何去何从。
直到门内传来了那些华夏军的声音。
“靠这根本就不是半损毁的工事！”
“这是已经被使用过的工事！”
男人瞬间抬起了头。
这一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抬脚跨进了洞开的大门内，而在一瞬间的炫光消失之后，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则让他直接愣在了原地。
“这是.”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描述眼前的一切。
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奇怪的设备，一个接一个的半透明的舱室，错综复杂的管道.
他看向陈剑的方向，似乎想要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但此时的陈剑，却也是一脸茫然。
“这些东西.不会是冬眠舱吧？”
“不是。”
陈剑的话音落下，伏羲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
“这是人造子宫。”
“准确地说，这是超早产儿生命维持系统。”
“它诞生于2036年，技术成熟于2040年。”
“在最理想状况下，这套系统可以将超早产儿存活胎龄提前到16周，也就是四个月。”
“胎儿只需要在母亲身体内生活四个月，随后便可以通过无创手术取出，转移到人造子宫内。”
“这本来是一种纯粹的医疗设备，但由于其特殊的功能性，导致它始终面临巨大的伦理困境。”
“所以，这套设备直到2045年、直到大灾变发生时都没有完全普及。”
“但这里有那么多”
“很明显，这是在大灾变后才被制造出来的。”
“这里或许是一座生育工厂。”
生育工厂。
当伏羲说出这四个字时，陈剑全身立刻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他只在某些反乌托邦的赛博朋克作品中听到过这个词，而这个词中所蕴含的那种残酷、非人性的意味，也让他不寒而栗。
这真的是自己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陈剑下意识地伸手抚摸面前那个人造子宫上的玻璃盖板，但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了一丝异常。
被所谓的“人造子宫”占满的生活区，并不是冰冷的。
那些设备上，无一不悬挂着具有独特象征意义的挂件。
早就已经腐朽的小木雕、一碰就化成粉尘的毛绒玩具、玻璃角落里已经褪色的卡通兔子、还有明显寄托着厚望的、代表着婴儿身份的名字.
这不是一座“工厂”所应该具有的特征。
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仍旧对“生育”这件事情，抱着温暖和乐观的期待。
“这不是工厂。”
陈剑笃定地说道：
“这是一间医院。”
“一间带有研究属性的医院！”
“这里一定曾经是一个繁荣的聚居区.继续往下！”
陈剑的命令下达，所有人立刻绕过了纷乱的设备，根据伏羲的指引前往下一层。
001工事内的智能系统、网络通讯系统都已经瘫痪，许多设备都已经不能再使用，他们的行进也算不上多顺利。
但终于，在连续下降两层之后，他们总算是见到了最想见到的东西。
智能车间。
而在透过玻璃看到那些老旧设备的瞬间，陈剑的脑中也仿佛有一道电光闪过。
很明显，这座车间早就已经被开启了。
而且，已经被使用到接近寿命极限了。
这确实是一个“半损毁”的工事。
但，用“损毁”来描述，实际上是不准确的。
“磨损”这个词，似乎更合适。
“.这座工事的潜力已经完全被榨干了。”
“但这完全不合理，如果工事确实是曾经被开发过的，那伏羲的系统里为什么没有任何记录？”
“不对，这都不是重点。”
“这可是001工事，如果整个工事都已经充分地利用起来，他们怎么可能没有留下更多痕迹？”
“我们只是开启了011，但现在已经在规划炼焦厂、钢铁厂和更多的工业设施了。”
“他们难道没有留下更多的工业设施？他们难道.”
“不对，你搞错了。”
雷杰突然打断了陈剑的问题，随后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座工事被开启的时间，就在大灾变之后呢？”
“如果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北方的幸存者就已经被组织起来，启用了001工事，准备开始文明重建呢？”
“那时候，周边的大部分工业设施都还可用，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把宝贵的资源浪费在重新兴建工业设施上。”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并不会改变周边的‘工业环境’。”
“他们没有留下新的痕迹，因为他们使用的是地面上的遗产，而不是地面之下的遗产。”
“这样一来，许多事情都变得合理了。”
“他们最缺的就是人，所以他们在这里建设了一间.大型医院。”
“你想想看，人类繁衍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母亲。”
“如果能将母亲的孕周期从10个月缩短到4个月，再迭加上小胎龄分娩带来的较短恢复周期，他们的生育效率.会达到多高？”
“说真的，我很不想提生育效率这个词。”
“但很可能，这就是他们所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
雷杰的话音落下，陈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他缓缓点头。
“这样看来，花都的生育崇拜，似乎就合理得多了。”
“林景的记录中反复提到了生育的重要性，这一点，甚至凌驾在她所说的‘火种计划’之上。”
“那有没有可能，她拿到的本来就是片面的资料？”
“她只知道要追求生育，但却不知道为何追求”
“很有可能。”
雷杰重重叹了口气。
这一刻，所有人似乎都看到了大灾变后那些无比坚强的个体的挣扎。
未知的灾难之下，这些人团结在了一起。
他们试图用最朴素的方式去延续文明，甚至于不惜采取一些绝对不会被某些群体理解的方式，去加速繁衍的进程。
他们无所顾忌。
可这样的无所顾忌，却又让人不得不心生敬意。
陈剑带着小队众人继续向下，一路上，他发现了越来越多曾经在这里生活的人们的痕迹。
略有些粗糙、但实用的工具，已经腐朽的织物、显然是在撤离过程中被丢弃的种种生活用品
这些东西都已经风化、腐蚀，但看着它们，陈剑却如同见证了一段活着的历史。
直到最后，小队进入了工事的运算层。
正如他预想的一样，这里的量子计算机也已经被拆卸、搬走。
这是一座工事中最重要的东西，很显然，只要有余力，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人绝对不会放弃。
但，他们到底为什么要离开？
陈剑脑中的疑惑如同浓雾一般难以驱散，但也就在这时，伏羲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
“首长，我已顺利接入工事存储系统。”
“他们带走了001工事内的所有计算设备和存储设备，但遗漏了核工事的存储设备。”
“我读取到了备份于地下核工事指挥室的日志记录。”
“日志已经传递到您的PDA中，请检视。”
陈剑的心猛地一跳。
随后，一段文字在他眼前浮现。
“2046年12月31日10点36分：我已进入核工事指挥室，该工事运转良好。”
“2046年12月31日10点36分：001明白，从今天开始，那里就由你和你的队员负责值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