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行人,包括面馆的店家,皆被刚才葛仙童释放的冰冷杀气惊走。
桥头空荡荡,声音尽消。
在这诡异的安静中,只剩店中二人的筷碗声。
李唯一道:“其实,我心头怕得要命。知道天亮将要面对年轻一代第一高手的妒杀,我甚至想藏到南城外城的海底,躲到后天晚上再出来。”
葛仙童道:“逃出城,不是更好?”
“我怕逃出城,也是死路一条。”李唯一道。
“等等…”
葛仙童神情古怪,笑问:“什么叫做妒杀?”
李唯一道:“丘州州城所有人都知道,同境界我五招败尽天下敌。待我修炼到第七海,五招之内,亦能胜你。你敢说你心中没有一丝丝嫉妒和危机感?前来杀我,真的只是一心为公?”
葛仙童肃然道:“你李唯一若能效命朝廷,成为忠义之士,匡扶社稷,救民于水火,我钦佩还来不及,为何要杀你?”
“我本以为,天资达到我们这个层次,就该兼济天下以正道心,着眼超然之上以修武道,
梦畅浩瀚天地以追先贤。但今日一见,实在大失所望,你的内心和眼界太狭隘,竟还停留在两个少年的妒争之上。”
李唯一暗暗佩服葛仙童词锋的厉害,本想用一个“妒”字撼动他的内心,但他却反将“妒”字装进狭隘,打了回来。
而且没有掉进同境五招败他的陷阱。
李唯一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凭我们五海境的修为,独善其身尚做不到,需要背后势力的庇护,喊兼济天下的口号,是否太高估了自己?我们目前其实都只能随波逐流,兼济天下、着眼超然之上、追梦先贤,若你一样都做不到,那便是好高骛远。这三句话,你师父玉瑶子说出,还有一些可信度。”
葛仙童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你不好高骛远?你李唯一心比天大,让你成长起来,必是朝廷大患。”
李唯一道:“所以你的兼济天下,只是兼济朝廷,难道不狭隘?”
外面飘起鹅毛飞雪。
灶台中,柴火燃烧正烈。
葛仙童先一步将面吃完,擦拭嘴唇:“你跟姜宁必有某种特殊关系,连她都招揽不了你,我就不多废话。别墨迹了,赶紧吃,吃完送你上路。”
“我机缘巧合下,算是帮过她一次,她很想帮我逃脱今日的杀劫,还我人情。可惜,立场不同,只能分道扬镳,决裂于昨夜。”
李唯一叹息一声继而认真问道:“葛仙童,你觉得这天下还要乱多久?”
葛仙童惊叹于李唯一沉定的内心,与他对坐,直呼他名,毫无畏惧和怯懦,人中之龙,不外如是。
很快,他思绪飘回凌霄宫深处那扇关闭的宫门,神情复杂,没办法回答李唯一这个问题。
李唯一道:“朝廷外有极西灰烬地域,内有雪剑唐庭、雷霄宗、朱门、龙门…等等无数大敌,无需数年,待极西灰烬地域挥师西来,今年凌霄城恐怕就会被攻破。而我这个所谓的未来大患,尚只是一个小卒而已。”
“杀我,对朝廷来说,没有意义。”
葛仙童收敛心神,道:“听说你极擅诡辩,但在我这里没有用。你知道,朝廷为什么一定要在潜龙灯会上,把左丘门庭打趴下?甚至要击杀左丘红婷?”
“为什么?”李唯一道。
葛仙童道:“知道长生丹吧?得长生丹者,得天下。”
“但只有渡厄观能够炼制长生丹,每个甲子送来凌霄生境十枚。以往千年,这些长生丹都是送到凌霄宫,由朝廷决定赏赐给谁。”
李唯一知道长生丹珍贵,没想到珍贵到这个地步:“六十年才有十枚,恐怕朝廷内部就全部消化掉了!”
葛仙童点头:“没有长生丹,纵然是左丘令那样的凌霄甲首,也需熬到五十岁,才能破境长生。他这甲子破长生的成就,不知让多少道种境武修佩服到五体投地,望尘难追,惊为天人。”
“但天下人却不知,在长生丹的帮助下,朝廷不少天资逊色于左丘令的武修,在三四十岁就已踏入长生境。”
李唯一道:“千万门庭的传承者都没有资格服用每个甲子十枚的长生丹?”
“连闻的资格都没有。”
葛仙童道:“朝廷掌握核心权力的三大宫主,八位超然,每一个背后都是一方势力,他们的门人弟子、子孙后代中的天骄,都等着这十枚长生丹,根本不够分。”
李唯一道:“朝廷如此做法,能有今日天下皆敌的下场,实属咎由自取。”
葛仙童不否认这一点:“你若坐到那个位置,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给自己的门人弟子和子孙后代,等你千年后寿元枯竭,谁来撑起家族,谁来给你守墓?资敌给外人,外人抄你家,掘你墓。”
李唯一道:“所以,争夺渡厄观的支持,本质是争夺长生丹的分配权。你就算打垮了左门门庭,杀了左丘红婷,渡厄观也会转而支持别的义军。他们显然对朝廷失望透顶,已经放弃你们。”
“我们不是为了争取渡厄观,而是为了争取左丘门庭。很难理解对吧?”葛仙童道:“你先前不是说了,极西灰烬地域西来已是人尽皆知。若真的西来,最先波及的是哪里?”
“西境和南境。”李唯一道。
极西灰烬地域显然已经在布局,不然西境和南境不会那么多势力,投到鸾生麟幼旗下。
葛仙童道:“若左丘门庭失去渡厄观的支持,面对极西灰烬地域。留给他们的,就只剩两条路,要么臣服极西灰烬地域,要么归顺朝廷。朱门,也同样如此。”
李唯一这才意识到,站在朝廷的角度,竟是如此思考问题的。
若极西灰烬地域真的席天卷地强势而来…
“面对灭族之祸,面对数州之地百姓的生死,左丘门庭和朱门的高层不妥协,也得妥协。而左丘红婷一个死在公平争斗中的小辈,在天下大局面前,就像投进河水中的石子,一些浪花而已。”葛仙童道。
“生存和权力,皆是妥协的艺术。”
李唯一轻轻点头,又道:“你就这么笃定,
他们会眼睁睁看着一位少年天子被你们杀死?”
葛仙童笑道:“在渡厄观眼中,少年天子级的武道根基,是可以培养的。只要他们愿意,龙殿可以提升上来,陆苍生、唐晚秋也可以。他们的规矩和威严,比一位少年天子的性命,重要十倍、百倍。”
“渡厄观还没有做最终的决定,左丘门庭只是机会最大。所以雪剑唐庭、龙门、朱门、雷霄宗…大家都来了,都在争取。”
“九黎族只能选择左丘门庭,而左丘门庭也只是比九黎族多两条路。”
“乱世中,所有人都站在悬崖边,没有谁是可以游刃有余的,都很无奈。”
葛仙童身上杀气重新弥漫出来,眼神再无柔和之态:“左丘红婷都该死!而你这个意外冒出来的少年天子,何尝不是死罪?”
李唯一掐算着时间,差不多快三刻,也不知黎菱、左丘红婷、苍黎他们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帮他们引走葛仙童已经是李唯一能够做到的极限。
仅仅只是无形的杀气,就让李唯一有一种身陷泥泞沼泽的难受感,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东西挤压在身上。
“打了一夜,你法气消耗应该很严重吧?是否还在巅峰状态?”李唯一调整着呼吸,让自己进入智清神明的状态,以应对接下来最艰难的一场生死恶战。
葛仙童道:“杀你,应该不需要巅峰状态吧!我七海圆满,呼吸吐纳可吸天地法气,恢复很快的。”
李唯一感受到葛仙童的战法意念压来,身体瞬间万斤重,杀机无限。
周围白雾茫茫,景象尽失,无限浩阔。
他的五感,被对方的战法意念压得尽数丧失。
“哗!”
对面,葛仙童背后的虚空深处,一日一月升起,像宇宙巨人的两只眼睛,俯视大地上的万类苍生。
躲藏一夜的齐霄和石十食,在这片城域中,四处寻找李唯一。
先前,隐藏在暗处的他们,自然是听到城楼之上的三声长啸,知道李唯一在附近。
二人猛然停下,目光看向大河对面,桥头旁的面馆。
那里诡异至极,所有雪花,竟短暂的静止于虚空,形成一片独特的场域。能看见,李唯一面朝他们而坐,另有一道白色的背影,不知是谁。
“唯一哥…”石十食大喊。
“轰隆隆!”
州牧府方向,传来震耳的轰鸣,大地摇左丘门庭的大念师队伍,打出满天符文。
又有三件高品百字经文法器,从州牧府中升起,释放灿烂光辉,砸向朝廷阵营所在的方位。阵法被一层层打穿,战鼓声擂动,虎啸猿鸣,一场决定潜龙灯会胜负的殊死大战爆发。
而此刻,朝廷武修最核心的领袖人物,却不在战场中心。
葛仙童释放战法意念,与州牧府战斗打响,几乎是同一时间。
李唯一暗呼“天助我也”,已是从葛仙童战法意念的松动,感受到他此刻内心的惊疑,于是加一把火,故意激怒他:“葛仙童,你中计了!三声长啸,代表三刻之后从朝廷方向突围。没有你坐镇的朝廷武修,谁是左丘红婷、苍黎、朱一白三人的对手?这碗面,很贵的。”
同时,他捧碗的那只手,爆发出法气光辉。
“嘭!”
法气震碎面碗的同时,亦将藏在碗底的地灵灰泉引动。
灰泉瞬间爆开,化为弥漫整座店铺的灰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