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拿起一旁温着的酒,给何廷史斟满了,然后又给了一旁布菜的女婢一个眼神。
那女婢下意识的取了一个酒盏过来,放在了周昭面前,然后拿起酒壶,给周昭斟满了酒,又给她添了一套碗筷。
待顺从的做完了这些,女婢方才惊觉自己犯了错,她赶忙扑通一声,跪在了何廷史面前,将头贴在了手背上。
何廷史目光幽深的看了周昭一眼,冲着女婢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罢。”
箫声瞬间戛然而止,那女婢同吹箫人一同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守在了院门两侧。
“世伯不必将话说得这般满,我若做了廷史,同你一起废除肉刑如何?”
何廷史去夹菜的筷子一顿,他的手停了一会儿,又伸出去夹了一片菜叶,塞入了自己嘴中。
“整个廷尉寺谁不知道,老夫判案一向从严。法若不严苛,何以为惧?若不惧,则不听管束,不从教诲,如此天下乱矣。若论治法从严,谁又比得过你的父亲周不害呢?
你身为周氏女,有此想法,简直就是妇人之仁,枉费老夫高看你一眼,还曾想过让你入右院。
如今看来,倒是老夫眼盲心瞎了。”
周昭闻言,摇了摇头,她拿起酒盏,同何廷史轻轻地碰了碰杯。
“入廷尉史这段时日,我几乎看遍了所有能看到的卷宗。大人在判案之时,从未使用过任何肉刑。犯重罪者,死刑不可以宫刑待之。轻罪者,劳役与罚金齐存。大人的手下,几乎没有无罪释放者,可也同样没有肉刑者。
昭对此深以为然。”
周昭说着,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这酒不是芙蓉楼的,若是我没有尝错的话,是永和坊的徐记酒坊的酒,这酒无甚名气,不过却胜在甘醇。那酿酒的徐阿爷家中院子里种了一株桂花,一树青梅。
是以他家的酒,要秋日的方才好,春日的就差了几分雅意。”
何廷史看着眼前的周昭,抿了抿嘴唇,“要不你同苏长缨退亲吧?我的儿孙随便你挑选,你选一个也成,选两个也罢,都随你。日后何家,你来当家做主。如何?”
这下轮到周昭傻眼了。
她不敢置信的看向了何廷史,这老头儿平日里瞧着道骨仙风一本正经,没有想到竟然这般不正经!
“算了吧,令郎太过娇弱,经不住我一脚。”
何廷史想起周昭蹴鞠的邪门之事,顿时又歇了心思,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是这个理儿。你们三人同塌而眠,若是你梦中来一脚,睡另外一头的人说不定会血溅当场。”
不敢想,周昭完全不敢想。
何廷史太过一本正经,让她觉得自己方才是刚刚从土里抛出的老古板。
“你当真看过所有的卷宗?就在这短短时日?”
好在何廷史并没有继续行歪路,他自己个又转了回来。
周昭点了点头,“除了有一些,不允许我看的卷宗,比如迷城血雾失踪案。”
何廷史瞳孔猛的一缩,看向周昭的眼神瞬间都变了,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李有刀当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就是吃准了老夫因为忧之的事情心怀愧疚。
他让你以此为突破口,以破迷城失踪案为条件,来让我给你写荐书。
这个老贼!他自己一蹶不振,令人作呕;现在还教你算计我!”
周昭摇了摇头,“我想我的第一个理由,何廷史便拒绝不了,根本用不着迷城失踪案。”
何廷史沉默了片刻。
他扭过头去,看向了院落中,这小院不大,庭院更是小得可怜。
他之所以住在这里,是因为他偷偷的养了一只狸猫儿,那猫儿瘸了一条腿,若没有他养着,早就叫旁的野狸猫给撕了。
这会儿功夫,那狸猫正寻了一处阳光灿烂的地方,像是一张煎饼一般瘫在那里,享受着阳光。
没有人知晓他不赞成肉刑,每日里同他一起当差的同僚严廷史不知道,他家中的儿孙更是不清楚,甚至可以说,这世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晓,就像他在这里不是为了给自己寻一处清静之地。
而是为了养一只瘸了腿的狸猫一样。
可是新来的周昭知道了,她看穿了他。
“我没有判过肉刑,便是想要废除肉刑了么?”何廷史轻轻问道。
周昭摇了摇头,“之前不确定,但是知晓了您同李廷史之间的恩怨纠葛,我便明白了您为何不喜肉刑。
你所愿的是饭碗便是饭碗,茶盏就是茶盏。若是犯了死罪,就应该以死谢罪,宫刑代之又是何道理?
若是罪不至死,那饭碗就应该当饭碗用,大启朝百废待兴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一个大活人与其割鼻剜膝,倒不如让其服劳役,流放千里垦荒造城墙。这样无罪的平民百姓便能可减少服役,多多耕种。
且肉刑过于残暴,非太平盛世之上选也。”
何廷史没有言语,周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周昭想着,又道,“大人同李廷史争锋相对,想必是气他不争气,浪费了自己一身本事。既有长枪在手,自是要前驱狼后驭虎,为国士。法,非人事,而是治国之道也。”
何廷史周身的气势瞬间缓和了下来,他拿起桌案上的酒壶,给周昭斟满了酒,然后又给自己斟满了酒。
他拿起酒盏,同周昭碰了碰,“贤侄与老夫乃是知己。”
说罢,何廷史一饮而尽。
周昭听着,亦是一饮而尽。
她说这些话,虽然是为了投何廷史所好,但也是她入廷尉寺要做的一件功在千秋的大事。
肉刑于人而言,太过残忍。人不应该像是牲畜一般,被人按在案板上,割掉血肉。
她之所以先来寻何廷史,是因为她之前就看出来了,何廷史虽然高高在上,不喜欢不守规矩的人,还有李穆那种野路子。但是他是一个难得公正的人,这种人丁是丁卯是卯,心中自是有一套自己的准则。
他讨厌她是女子,也讨厌她进了左院,但是却十分认可她办案的本事。
不然也不会昨夜她去抓李穆,人还没有回来,何廷史便笃定她能结案,将李淮山等人全都聚集在一块儿了。
他从一开始,就是可以争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