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停下脚步,她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江湖藏龙卧虎不假,但她从未见过这般藏法!
说白了,也就太爷本人不晓得自己手下这帮人到底是什么水准,且也就只有他,才能把这群人组织起来跟自己干白事队。
熊善站起身。
儿子尚未长大,亲爹仍需努力。
李追远:“陪我太爷再喝点。”
李三江点头:“对,善侯,再喝点,不耽搁下午的活儿。”
熊善坐下来。
李追远:“润生哥。”
润生放下筷子,捂着肚子:“腾肚子去,好多吃点。”
李三江笑骂道:“臭德行!”
润生离开座位,顺手将先前平地搭台时用的黄河铲拿起。
秦叔看向李追远,问道:
“有这么快?”
李追远:“有点不一样。”
秦叔点点头,小远的走江,确实和他当初截然不同。
李追远对李三江道:“太爷,我吃饱了。”
“嗯。”李三江举起酒杯,和熊善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等李追远下桌后,一直蹙眉的阴萌,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下桌借口:
“我去给润生送纸。”
女人在跑,润生在追。
田地间,两道身影在快速追逐,且越来越近。
刚吃过饭的润生,如刚加满油的拖拉机。
女人耗不过,也跑不过,在一处小河下洼处,她停下脚步,转身,面朝润生。
润生也停下脚步。
女人开口问道:“你为何助纣为虐。”
润生:“听不懂。”
他能感受到,女人应该是误会了什么。
女人擦去眼角血迹,气息一凝。
润生开口道:“你等等。”
女人问道:“等什么?”
润生:“等我这边的人来。”
女人发出一声嗤笑:“呵!”
随即,女人左掌摊开,右手握拳,单腿蹬地。
这一套动作,让润生很是熟悉,似是一位不在的故人。
下一刻,女人双眸再度泛起异色,与之先前单纯红瞳不同,这次是红黑二色,俗称阴阳目。
其双手一翻,两截竹竿自袖口滑落,再顺势一甩,抽出一黑一白两根长掸。
女人高高跃起,一掸直劈润生面门。
润生举起黄河铲,将其格挡。
女人另一掸横扫,润生将铲子下竖,再次格挡。
女人身形如火,身形不断旋转侧翻,两根掸子挥舞如剑。
润生后退的同时不断举铲阻挡,金铁之声迸发,每一击都划出一串火星。
女人右腿蹬地,重心下压,企图攻润生下盘。
润生不断抬腿,继续后退,不给对方攻击到自己的机会。
等女人要换力之时,润生又即刻上压,迫使对方虽然能逼退自己却无法脱离。
终于,女人按捺不住了,她双眸红黑二色流转,口中发出呢喃,似有人狞笑,又像经文念咒。
润生呼吸变得急促,面皮不断抽搐。
他强的是肉身与近战,术法方面是十窍只通了九窍。
女人再度发起攻势。
润生的应对出现慌乱,被女人寻到几处破绽,使得润生失去了先前的从容,不断向后踉跄。
正当女人准备趁势再寻一击,彻底击退他好从容离开时,就见身前健硕汉子抽出一张符纸,贴在了自个儿脑门上。
刹那间,对方眼神恢复清澈。
女人眼睛瞪起,这到底是什么品质的符纸,竟然能隔绝地府杂音?
清心符效果加持,润生的应对得以复归条理,继续缠住女人。
这时,李追远和阴萌赶到了。
阴萌:“三步赞?”
主要林书友的身法大家都太熟悉了,女人战斗时的身法和阿友很像。
李追远摇摇头:“很像,但这是七星步。”
阴萌:“她不是官将首?”
李追远:“应该是八家将。”
传承体系间,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哪怕脱离出去独自发展,依旧能看出很多相似之处。
只是,女人手持黑白双掸,看似起乩成功,李追远却无法分得清楚上她身的到底是哪位阴神,像七爷或者八爷,却又不是他们。
下方,女人持续不断的攻势依旧没能击垮更没能摆脱润生,心下渐渐焦急,她企图退出一段距离再起术法,但吃过一次亏的润生又怎可能让她如愿,马上加大力度紧逼。
李追远开口喊道:“润生,拿下她。”
女人闻言,面露惊疑:他一直在留力?
润生的确在留力,因为小远只是让他下桌追来,没做进一步吩咐。
当下,一个个气门开启。
女人不晓得这是什么功法,但她能感受到,伴随着气门不断增多,对方的气势正在越来越强。
有些机缘,其实是需要时间消化的。
正如林书友消化白鹤童子留在体内的残余神力,润生也是后来气门全开瘫痪后,正式开始消化亭子里那顿餐饭的营养。
那桌饭,除了他之外,就没人敢动筷子。
事实上,这种破而后立,本就是对自己身体的新一轮洗牌,最适合新的融合。
就比如刚刚,女人攻势如潮,可润生连一道气门都没打开,就能轻松拦截住她。
现在,没必要压制自己了。
润生开始主动攻击,当绝对力量上出现代差时,再精妙的招式都会显得苍白。
一句“攻敌所必救”,就能让自己掌握一切主动。
润生一铲拍下,女人提掸格挡,但只听得“啪”的一声,掸子裂开,铲面拍到了女人肩膀。
女人发出一声闷哼,被迫单膝跪下。
这已经是润生留手的结果,要不然打在女人身上的就不是铲面而是锋锐的铲边了。
然而,跪下的女人并未放弃抵抗,另一根掸子对着润生小腿扫去。
润生快速抬脚,再重重落下,将那根掸子稳稳踩在脚底。
女人使劲去抽,却无法抽出。
迎面而来的,是润生另一脚。
“砰!”
女人身形倒飞出去。
将落地时,女人忍着剧痛调整自己姿势,企图稳住身形,但眼角余光却瞥见润生已疾驰而至,就在她身侧。
润生的手,掐住了女人的脖子,粗糙的掌面如同磨砂纸,带来不适的同时更是带来一股巨力。
“砰!”
女人被掐着脖子,砸入地面。
她下意识地还想继续反抗,但润生的膝盖已抵在其胸口,黄河铲的边缘位置更是靠在了她脖颈处。
再动一下,就得死!
女人面露冷笑,扶乩状态结束,不再做挣扎。
阴萌:“润生又变得更厉害了。”
李追远:“你们平时不互相喂招么?”
阴萌:“早就不对练了,练不过他。”
最早时,谭文彬、阴萌和润生,三人每晚都会在太爷家后方田地里互相喂招。
最先退出的是谭文彬,他这半路出家的功夫,混黑道没问题,在真正的练家子面前,完全不够看。
后来阴萌也放弃了,在润生蛮力与技巧的双重提升下,她越来越经受不住,干脆认清现实,一门心思研究自己的毒药去。
李追远走了过来,对润生道:“润生哥,辛苦了。”
润生摇摇头:“她比一开始认识的阿友,还要弱。”
都是乩童,且都是接引阴神的体系,但官将首有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这个女人,并没有。
李追远在女人身边蹲了下来,问道:
“你刚刚请的到底是谁?”
女人只是继续冷笑地盯着李追远,没回答。
李追远也不恼,只是将手指放在女人鼻梁上端,轻轻掐起那一块皮肉,向上一提。
若是此时走阴,能看见少年指尖有一团黑气正在萦绕,这是酆都法旨在发动。
阴神不是鬼魂,但某些地方的特质很像,拘鬼的方式一样能拘到祂们。
白鹤童子当初在少年面前不断吃瘪,也是因为少年是不被大帝认可的大帝传人,阴神没办法在他面前来无影去无踪。
女人心中大骇,其双眸再度流转出红黑二色,虽然很淡,但这也意味着先前已结束的扶乩状态,被短暂地召回。
李追远微微皱眉,他没能在这残余力量里分析出具体对象。
女人的起乩,并未招下阴神,只是一团很是杂乱的力量投送。
少年松开手指,手掌对着女人额头轻轻一拍。
“啪!”
女人双眸恢复,但看着少年的目光里,没有了冷意,只有惊恐。
她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手段,竟然能把她最引以为傲的功法传承,当作玩具一般随意拿捏。
李追远:“我们之间,应该有误会。”
说着,李追远看向润生。
润生:“她和当初的阿友一样憨。”
女人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追远:“朴老头遗体上的布置,是你做的吧。”
女人:“没错,所以,要杀要剐,随便!”
女人再次摆出一副求仁的神情。
李追远叹了口气,他是真不喜欢和不懂交流的人强行交流,算了,先慢慢开始催眠吧。
指尖一弹,正中女人脑门,一股回响在女人心中荡开,将其刚刚凝聚出的情绪击散,眼眸里再次浮现出恐惧。
“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老东西引骗嫖宿幼女,害得人家最后自杀,他该的!”
李追远:“为什么不报警?”
女人:“……”
女人懵了,她是真想不通,拥有这种手下且本身也拥有如此可怕手段的少年,竟然会问自己“如此正常”的一句话。
李追远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不报警?”
女人:“她已经自杀了,一个参与的老头被警察抓了后心脏病突发死在了派出所里,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李追远:“证据。”
女人:“我遇到了女孩的怨魂,但她的怨魂,进不来南通地界,这里,像是存在某种可怕的禁制,或者是某种……可怕的存在。”
李追远:“所以你就自己行动了?”
女人:“三个老头,警局里死了一个,我弄死了两个,这个姓朴的老东西才是带头的那个,我要让他子孙后代都不得安生,我有错么?”
李追远:“能理解。”
女人:“能……理解?”
李追远:“你叫什么?”
女人:“辛继月。”
李追远:“我不是只问你名字。”
女人:“你在审讯我,你凭什么……”
李追远再次抬起手指,作势要敲。
辛继月:“潮汕人,无门无派。”
李追远:“说谎。”
辛继月:“我真是潮汕人!”
李追远:“后一句。”
辛继月:“我不是八家将的人了,我被移除出庙簿,无法继续接引到阴神大人。”
李追远:“继续说。”
辛继月:“但我还有办法,继续借取到祂们的部分力量,靠……”
李追远:“靠什么。”
辛继月:“在我抹胸那里。”
李追远停下手,看向阴萌。
阴萌蹲下来,将抹胸取出,递给少年。
很传统的款式,也是很传统的方式。
李追远伸出两根手指,夹住抹胸,像是对待着某种脏东西。
因为它上面凝聚着浓郁的业力。
那一个个红点,应是后来不断用鲜血点上去的,每一个红点都是一个业力散发源。
李追远:“谁教你这么做的?”
辛继月:“什么?”
李追远:“告诉我。”
辛继月:“我在惩恶扬善!”
李追远:“嗯,我承认算是吧,但你也有功利性在,那个教你的人,不值得你为他保密。”
一开始,李追远就怀疑朴老头是做了什么坏事,遭遇了对方的报复。
辛继月刚出现时,就印证了少年的猜想,但接触和询问下来,李追远敏锐地发现,辛继月并不是那种持有传统朴素正义价值观的玄门侠客。
玄门中人不是不可以对普通人出手,但往往会找个理由,以避开天道的忌讳,这个理由,其实并不难找,硬造也不是不可以。
辛继月遇到那怨魂,再对朴老头行报复之举,能说得通;借着朴老头后人行咒,手段过激了点弄出了个连坐……也不是无法理解。
但这布上,茫茫多的红点,意味着她不是随缘随性而起,她是真把自己当作了玄门判官,在以非普通人的规则行非常之事。
不像是一根筋,倒像是把这个当作事业来做,这做多了,因果自然反噬,业力落在己身,她不仅不怕,还把业力收集了起来。
辛继月:“我只知道,在我被开革出庙后,是他收留了我,愿意给我从头再来的机会,我不能……”
李追远:“你既认为他是对的,那又何必要保密?”
辛继月:“我……”
李追远:“其实,你心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能感觉到他教你的法子有问题,这块布,被收集满后,你也是要交给他的,对吧?”
辛继月:“没错。”
李追远:“我说过,我与你之间有误会,你先前若是站在那里不动手等我过来,这一架也根本打不起来。
我可以放了你,朴老头的事我也可以不管,但我对那个人,很好奇。”
业力这玩意儿,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居然还有人主动散人去收集。
辛继月面露迟疑。
李追远在她耳边,轻轻打了一记响指。
辛继月双目茫然,开口道:“我没见过他真容,但这块布收集满了后,就交去裘庄。”
“裘庄,在哪里?”
“舟山,无心岛。”
回答结束后,辛继月很是诧异地问道:“我刚刚……说了什么?”
李追远:“你什么都没说,你的嘴很硬。”
少年摆摆手。
润生松开对女人的束缚。
辛继月捂着胸口,有些疑惑地爬起身。
李追远将那块抹胸丢还给了她,辛继月接住后问道:“你要放我走?”
“没吃饭的话,可以留下来吃饭。”
“那姓朴的狗东西……”
“走你的吧。”
辛继月不敢再说什么,将抹胸收好,仓惶离开,而且是一步三回头的那种。
阴萌问道:“小远哥,是浪花么?”
要是浪花的话,好早,而且她刚看了最新的《走江行为准则》,小远哥在上面写道:江水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搞什么突然袭击。
李追远:“不好说,但也有这个可能。”
舟山,无心岛,裘庄。
江水不再搞突然袭击和江水提前给你浪花,二者之间并不矛盾。
若它想推动自己去解决问题,那把线索早早地主动给自己,再给予自己充足时间去好好准备,也能理解。
但这种“优待”,是有代价的,越如此就越意味着,下面这一浪的难度,会更大。
“走吧,我们回去。”
老朴家的葬礼,还在继续进行。
饭后,原本白事乐队的人各个穿上道袍,开始举行仪式,李三江则手持桃木剑走在最前面,像是个经验丰富的领队。
场面很喧嚣热闹,熊善润生他们,也被李三江喊去敲锣打鼓,音响里也在放着配乐。
元素很丰富的曲子,既有哭丧声,又有诵经声,还带伴奏,甚至还有场外观众音,男人说话小孩笑闹尖叫。
明明老朴家这里压根没什么吊唁客人,村里人上午看完表演后对下午的法事也没太大兴趣,却也硬生生营造出“门庭若市”的感觉。
李追远面前摆着一个木鱼,按照节奏敲着,太爷还把那本没封面的《房中秘术》摆在他面前,示意他嘴巴跟着动动,随便念念。
这算是太爷安排的,最轻巧的活儿了。
李追远一边敲着木鱼一边思虑着辛继月的事,然后,他就溜号了。
去了村口小卖部,拿起电话,给谭文彬呼过去。
不一会儿,谭文彬就把电话回了过来。
“小远哥,我明天就回来了!”
“你去一趟舟山,关键线索:无心岛、裘庄。姓氏的那个‘裘’,庄园的庄,看看能不能调查出什么。”
“好,我今晚就去。”
“不急,明天去吧,再陪陪你爸妈和周云云。”
“好,明白。”
挂了电话,李追远又回到丧事场地,继续敲起了木鱼。
他是按照太爷的吩咐,随便敲随便念,半点没认真,一是那朴老头不配自己给他超度,二是那老东西也受不住。
少年也不想这可以及时收工的白事,因为自己的缘故弄出奇怪动静。
至于说自己派遣谭文彬先单独去调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
裘庄若真是浪花,那这么早给自己,意味着江水的优待与重视,那谭文彬此行的危险系数就不会高。
若裘庄不是浪花,只是走江之余的某个普通因果接触,那谭文彬就更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走江新阶段,自然有新的应对措施,放以前,他也不会让自己手下单独去探路。
这时,村道上有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
车上坐着朴兴盛,他妻子和女儿朴美娜。
他们现在才回来,那肯定不是去的镇卫生院,而是去的市里医院。
朴美娜门牙漏风,脸上包扎着纱布,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怕的就是脸上破相,因为这很可能会留下一辈子的疤。
但她的摔跤,和李追远真没关系,少年若是真生气要出手,那她和她家人只会惨得无数倍。
李追远会读唇语,隔着车窗玻璃以及这段距离,也能看出他们在说什么。
朴美娜在哭,在诅咒自己。她妈妈在旁边帮着女儿一起骂,普通话夹着南通话和上海话轮着来,词汇量还真挺丰富。
明明都看见了是女孩自己摔的,但他们一家早已把罪责推在了自己身上。
朴兴盛坐在副驾驶位,目光正死死盯着坐在帐篷内正敲着木鱼的自己。
出租车停了,朴兴盛给车费的同时扭头对后座的妻女说道:“美娜,看爸爸怎么帮你弄他!”
下车后,他掏出一根烟,点燃,吸一口,又看了看烟头亮度。
紧接着,他快步向院子里走来。
李追远现在所坐的位置,就在院子最外围,其余人都在里头忙着丧事流程。
不过,在察觉到朴兴盛他们回来后,润生熊善他们就准备放下手头活计,打算靠过来。
虽然晓得普通人对少年不会造成什么威胁,但他们的责任就是格挡任何威胁。
李追远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们不用过来,他们也就停下了脚步。
少年继续坐在那里,很随意地敲着木鱼,念着经。
他知道,朴兴盛正用手护着那根点燃的香烟,等他从自己身边经过时,会故意用香烟来烫自己,嗯,应该会烫自己的脸。
事发后,他应该会借口烟头掉了不小心,赶忙道歉的同时还表示愿意赔钱。
很难以理解的操作,却又符合他的行为特征,又怂又阴又坏还喜欢装。
在上次遇到虞妙妙之后,李追远把自己的注意力下放,开始分析起了蠢货的思维逻辑。
朴兴盛走进帐篷,脚步加快,他举起左手,对李三江打招呼,热情喊道:“辛苦李大爷了,真是辛苦了!”
然后,在经过少年身边时,他右手捏着燃着的香烟,对少年的脸,用力压去。
但预想中的惨叫没有出现,他的身形已经走了过去,抬起手一看,发现香烟已经不见了,掉了么?
这时,李三江走过来,与朴兴盛做交接,白事班子快表演完了,他们也要收拾东西走了。
朴美娜本来满眼期待,结果见少年跟个没事人一样,又哭了。
她妈妈一边安慰女儿一边准备亲自动手,捡起一块石头,却见已经收拾好碗筷的梨花,恰好走过来,正盯着她。
梨花有一只手很是狰狞枯黄,这是用稻草编出的假手。
李追远手掌摊开,一根已经被掐灭的香烟落到了地上,刚刚,他以血雾凝聚出陶瓷片,把香烟夹了过来。
他不生气,大江大浪见多了,对这种家伙,真生不起气来,他们也不配。
李追远认真敲起了木鱼,口中念出了正规心经。
明明没风,灵堂供桌上的蜡烛忽然开始剧烈摇晃。
冰棺内,老朴头的尸体连续抽搐。
老朴头本就被辛继月下了禁制,无法往生,李追远的超度,等于是让本就憋坏了的老朴头一下子承受数倍煎熬折磨,下葬后,对后代的反噬也会更加迅猛可怕。
但这和李追远没关系,禁制又不是他下的,人家要烫自己,自己非但没怪罪,还主动敲木鱼念经,自己这叫以德报怨。
朴老头被下葬了。
太爷选的穴位,不算什么吉穴,但也不算差。
但刚下葬进去,下面就冒出了黑水儿。
好在朴兴盛带着妻儿,虽披麻戴孝的,但对自己亲爹没太多亲近感,都跪得比较远。
李三江忙吩咐润生熊善赶紧填土,心里念叨着:他娘的,这是生前造了多少孽,最后怕不是又要算到后代头上。
白事乐队的活儿先干完了,不过因为李三江作为中间人,欠款结算得痛快,他们也没急着走,而是自己东西收拾好后又帮忙拆棚子搬运。
很快,大家东西都收拾好了,一同撤场离开。
除了那次烫烟头的机会外,李追远身边一直都有人站着,朴兴盛几次将怨恨的目光投送来,却又不敢真的撕破脸,毕竟这边人多,而且身强力壮不像善茬,他怂。
回去路上,李三江再次把小远侯放在车头坐着。
太爷心情不错,干脆提前把大家伙这个月的工钱发了。
钱不多,因为他们来应聘时,要的价钱一个赛一个低,恨不得只管个饭他们就乐意帮你做事。
不过,李三江会在逢年过节时以发红包的形式,把市场价补给他们。
熊善、梨花接过钱后,纷纷往指尖吐口唾沫,认真数了起来。
这点钱,他们自然是瞧不上的,但瞧着秦叔和刘姨每次拿到工钱时都会认真数起来,他们也就跟着学了起来。
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单纯为自家儿子的前途来投奔龙王门庭的。
但工越做越久,夫妻俩马上察觉到不同寻常了,首先是熊善体内的尸毒,越来越温和平息,竟没有再发作过。
梨花当年在走江时生下孩子,体内留下隐疾,本会就此伴随一辈子药石无用的,这期间竟也在奇迹般的恢复中。
他们俩这才渐渐明白,为什么高高在上的龙王家会借住在这里,为什么龙王家的两位,一个帮忙做饭一个帮忙种地。
他娘的,这简直就是一座福泉啊!
回到家时,已是黄昏,刘姨提前做好了饭,大家一起吃了。
饭后,李三江照例又要去散步,李追远想跟着,被李三江拒绝了。
不过,等太爷走后,翠翠带着作业来了,她说李大爷是去了她家,找她奶奶聊做梦的事。
明明家里“人才济济”,太爷却主动去寻求外援。
李追远让阿璃去陪翠翠写作业,自己先回房间,打开无字书,把今日的推演量给用了。
无字书内的那幅画上,《邪书》已经化作枯骨,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一副快死的样子,可又总是死不了。
走出房间时,恰好看见阿璃拿着笔,把翠翠的题目写下答案,再放下笔。
翠翠先盯着答案看了好一会儿,随即笑道:“啊,原来是这样。”
李追远注意到,翠翠的作业是奥数题,题目难度比较大,应该也是准备要去参加竞赛的。
作业做好,天色不早了,翠翠准备回家。
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一起送翠翠回家。
翠翠一直很享受这种和伙伴们一同压乡间土路的感觉,像个蝴蝶,不停开心地旋转,她说她要和远侯哥哥一样好好学习,参加竞赛,争取跳级,以后考个好大学。
把翠翠送到她家坝子上,李追远耳朵微颤,听到了里屋内,刘金霞和太爷的对话声。
俩人的交谈应该也是进入尾声了,因为双方情绪都很激动。
刘金霞:“我说过了,我看不懂你当初布的什么劳什子转运阵法,但我就觉得,想解决这个问题,你把阵法再画一遍出来,反着来,就可以了。
三江侯,你年纪大了,经不起这种折腾,再说了,伢儿还小,没事的。”
李三江:“我说了,这个方法不成,伢儿现在上大学还实习哩,发展这么好,我怎么可能再去重新鼓捣这些东西。”
刘金霞:“你当初鼓捣的那些东西,估摸着也没什么屁用。”
李三江:“万一有点屁用呢?伢儿的事,我可不敢冒险,我都是随时可以躺棺材里入土的人了,老命一个不值钱,可不能影响到伢儿。”
很显然,太爷是知道自己做的那个梦,和当初布置的转运仪式有关。
因为当时就是布置了这个阵法后,他就开始做的那个梦。
而当初布置这个阵法的本意,是因为李三江和刘金霞都瞧出了小远侯经历小黄莺的事后,开始容易瞧见和吸引脏东西,李三江就想把这些灾厄都转到自己身上,好让自个儿曾孙重回正常人生活。
“那我没法子,之前给你提的法子都使过了,但都没用。”
“那就算了吧,也是辛苦你了。”
李三江叹了口气,起身离开,等走到坝子上看见李追远时,他又笑道:
“刘瞎子,我先走了,我家小远侯来接我回家喽!”
回到家,李三江先去洗澡,他忙了一天,累了,早早就上床睡了。
李追远一直在露台上坐着,一直坐到夜深。
终于,太爷房间里的呼噜声消失,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李追远起身,推开门走了进去。
床上,太爷双手笔直竖起,双腿在蹬床,身上流出虚汗。
太爷白天还说,这个梦是隔三差五地做,但昨晚做了今晚也做,要么是太爷撒谎了,要么就是事情变得更严重了。
虽然现在,太爷身子骨还硬朗,依旧能挺得住,但万一这个梦长久持续下去,身体再好的人也经受不住。
要是自己再接下来走江,像上次那般出去这么久,家里的事……该怎么办。
诚然,有柳老太太和刘姨她们在,确实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李追远清楚,自己可是这件事的当事人。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自己必须在下一次走江前,把这件事解决,最起码,得把做梦的频率给大大降低下来。
首先要做的,就是进入太爷的梦中。
但强行进入,会对太爷精神造成伤害。
李追远很快就想到了新方法,当初猫脸老太来家里时,自太爷梦中跑出来一尊僵尸,与猫脸老太在虚幻中厮杀。
既然那时僵尸能出来,那只要模拟出当初那个环境下的关键要素,自己就可以找机会进去。
只是,猫脸老太是尸妖死倒,自己现在得去找个邪祟来进行触发。
谭文彬要是在这里,他那俩干儿子倒是能拿来当童工用用。
李追远走出屋,来到大胡子家,敲了敲一楼西侧卧室的窗户。
很快,一张清冷的脸,自窗户后映出。
李追远指了指外面。
不多时,门被打开,萧莺莺从里面走出,她穿着白色的睡衣,黑发披散在肩头。
“跟我走,帮个忙。”
萧莺莺回屋,把笨笨抱出来,上了二楼,将孩子放在二楼卧室门口,这才重新走下来。
李追远这才知道,熊善那两口子,居然连晚上都让自己儿子跟萧莺莺睡,这是真把死倒当育儿嫂了。
二楼卧室里。
梨花轻轻捅了捅丈夫:“听脚步声,是小远哥来了,我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熊善摇摇头:“既然没喊我们,就当不知道。你去把儿子抱进来吧,儿子在咱门口。”
梨花:“不抱了,等她回来时会上来再把儿子抱回去睡觉的,省得麻烦。”
李追远把萧莺莺带回了家。
棺材中熟睡的润生被李追远叫醒。
“小远,怎么了?”
“润生哥,你现在去西屋,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你们俩都不要出来。”
“好。”
润生没问为什么,就离开棺材去了西屋。
自己伙伴这边得先叮嘱好,他们真可能因担心自己安危而强行出手,老太太那边则懂得轻重,不会随意干预。
李追远走到萧莺莺面前,说道:“开始吧,把你本体露出来,死倒气息散发。”
萧莺莺仰起头,她的黑发开始变得湿漉漉的,开始向下滴淌出水,原本就很白的皮肤,逐渐变成惨白,身上的气息,从清冷转化为阴冷。
这一刻,她仿佛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在水下行走的小黄莺。
只是,李追远也察觉到,她对自己死倒气息的控制,更为娴熟了。
看来这一年,她借助桃树下那位的力量,以“人”的模样在世间存在,也是受益良多。
“唱歌吧,弄得‘热闹’点。”
猫脸老太那晚,就弄得很欢腾。
小黄莺开始唱歌,她的歌声婉转清幽,唱得并不标准,却有一种独属于她的味道。
为了进一步模拟出那晚的感觉,李追远目光扫向一楼存放的大量纸人。
少年双手掐印,施展出傩戏傀儡术。
纸人不是尸体,操控起来更简单,但也没什么战斗力,不过现在,也只是让他们捧个“人场”。
很快,纸人全部复苏起来,搬桌子的、挪椅子的,有嬉嬉闹闹往前挤的。
当初猫脸老太在这里开的是寿宴,李追远今天开的是小黄莺的歌友会。
东屋。
阿璃已经睡了。
柳玉梅年纪大了,觉浅,习惯了入睡前和牌位们说会儿话消磨一下时间。
老太太侧过头,瞥了一眼窗外,自言自语道:“小远这是在做什么?”
随即,老太太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床上正在熟睡的阿璃。
“唉……”老太太笑着抿了口茶,“去玩吧,去玩吧,还是你们年轻人会玩。”
场面营造得差不多后,李追远操控一个纸人手持纸花上台给小黄莺献花,然后得到一个拥抱。
拥抱完后,纸人颜色变深了些,这是浸染了死倒气息。
李追远开启走阴。
正当少年准备操控那个纸人上楼去太爷房间时,少年转过头,看见了站在门口同样处于走阴状态下的阿璃。
那晚,阿璃也在,今晚,阿璃也来了。
李追远没特意去敲东屋的门喊人,因为二人间自有默契,他知道女孩会出来的。
少年走过去,牵起女孩的手。
纸人开始上楼,李追远和阿璃跟在后面。
来到二楼,纸人推开太爷屋门,走到床边。
似是受现实中的气机影响,太爷身上的虚汗更多了,梦境变得更激烈也更写实。
纸人伸出手,抓住太爷的手腕。
刹那间,李追远发现自己编织的“梦”与太爷正在做的梦,产生了交融,前方出现了一个裂开的缺口。
李追远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女孩点了点头。
下一刻,李追远和阿璃一起,走入这个缺口。
周遭环境一下子发生了剧烈变化,李追远成功以平和的方式,进入了太爷的梦境。
红色的宫墙、威严的大门、白色的台阶、宽阔的广场。
这里是故宫,他对这里很熟悉,因为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李兰在这里工作,自己会被李兰带到这里来。
那时候故宫里的门禁不严,很多宫殿是能走进去近距离观看的,不像现在随着游客数目增多,大部分宫殿门口都做了栅栏阻拦。
只是,当李追远的目光下移时,他看见了角落里,正慵懒匍匐着的一只橘猫。
橘猫也看见了李追远,它缓缓站起身,迈着雍容的步伐,向少年走来,走到跟前后,又很亲昵地用自己的脸在少年小腿上来回蹭着。
显然,它认识少年。
李追远也认得他。
当时,很多个午后,自己都会坐在这里,怀里抱着它,一边抚摸着它的毛发一边看着前方宫门内,不断走入的游客。
李追远弯腰,将橘猫抱起,与它对视。
“你为什么会在我太爷的梦里?”
橘猫打了个呵欠,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一刻,李追远明白过来了。
“不,是太爷,在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