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斌在旁看到这对老朋友间特殊的打招呼方式,心里直发怵。
张峦正要跨步上前。
张延龄连忙阻止:“父亲,您是钦命的办案人,在得到正式的委命前,直接去跟案犯会见,怕是会遭人诟病。
“您看不如这样,让孩儿先去跟李尚书说上几句,如此也不妨碍您办案……您觉得如何?”
“这个……”
张峦正犹豫不决,看到儿子给自己使眼色,当即点头,“也是,这个时候我确实应该避嫌。牟千户,你认为呢?”
牟斌很无奈,你们父子俩这是在唱双簧吗?你之前已经把事情跟信不信任皇帝挂上了钩,我还能说什么?我当然只能是做应声虫了。
于是牟斌努力挤出笑容,抱拳道:“国丈大人能不与案犯提前接触,自然再好不过。”
张峦一甩手,吩咐道:“那你去吧。为父在这边等你。”
“是,父亲大人。”
张延龄好似个乖孩子一般,行礼后,跟着心中腻歪得紧的牟斌,快步走上前去。
“这不是张贤侄吗?哎呀不对,应该称呼您为张国舅才是。”李孜省见到张峦父子前来,不知为何,突然腰杆就硬了。
甚至还示威一般看向周边牢房里的那些个因羡慕而两眼通红的犯人。
你们这些家伙,我进来时,不还冷嘲热讽吗?
看看,我的靠山来了!
虽然他只是来探望我,但我仍旧能感受到浓浓的兄弟情义,绝非一般人能比。
“李尚书。”
张延龄上前恭敬行礼,随后便介绍当下的情况:“家父先前入宫,得陛下御旨亲封,督办您的案子,但正式的委命尚未下达,所以他不方便过来与您攀谈,便让晚辈过来与您说上两句。”
李孜省一听,激动得差点儿流泪。
不但来探望我,还告诉我这么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我的来瞻老弟竟把主审的权限拿到手?
那岂不是说,我……没事了?
李孜省慷慨激昂地道:“既是张国丈亲审,在下一定会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如实告知,绝不隐瞒……但,不知此案究竟因何而起?我这边还全无头绪,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到现在为止,李孜省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被关进诏狱来的。
牟斌神色紧张,想过去拉张延龄一把,意思是你可不能泄露这个。
张延龄似有所感,侧头瞥了牟斌一眼,用冰冷的目光吓阻对方后,这才冲着李孜省笑了笑,道:“李尚书,此案尚未公开,所知者甚少,具体是什么缘由,相信要不了多久您就会明白,如今实在不方便在这儿透露。
“再者说了,家父也未告知在下此等大事,故此无法相告。”
“啊?哦,对对对,看我这脑子,不该问的就不问。”
李孜省报以理解的笑容。
张延龄再次看向一旁的牟斌,问道:“牟千户,您看,我这么说有问题吗?”
牟斌心想,我们切断李孜省跟外界联系,让他陷入到孤立无援的境地,试图逐步瓦解他的心理防线,摧毁他的信心,让他慢慢陷入到崩溃状态……得!你们父子这一来,我们所做的一切工夫全都白搭。
光你们父子站在这儿,由你亲口告诉李孜省将由你父亲来主审这案子,就足以让这家伙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你居然还有脸问我有没有问题?
牟斌当然不敢指责张延龄,只能强撑着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张延龄点头道:“那我的话已经带到了……因为家父身份特殊,所以他老人家暂时不能过来与李尚书叙旧,请见谅。”
“无妨。”
李孜省眼眶都湿润了,抬头看了前方不远处的张峦一眼,方才鼓起勇气,颤抖着声音问道,“张……张国舅,敢……敢问您一句,此案……是陛下紧急委命令尊督办的吗?”
“非也,非也,乃家父听说你的消息后,立即自家中出发入宫,主动向陛下请缨方才得来的差事。”
张延龄如实相告。
李孜省这下彻底绷不住了,两眼含泪,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却还是强忍住内心的激动,哽咽道:
“请您转告令尊,在下无论如何都会配合他断案,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一定不会让他有任何为难。
“请他尽管放心,士为知己者死,既是他负责督办此案,我一人之命何足道哉?必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死不打紧,一定得让案子水落石出,不坠他的威名。”
牟斌在旁边一听,有点儿傻眼。
心说,还能这样?
你李孜省不会是在这里装腔作势吧?
由张国丈来主审你的案子,你就可以毫无保留地把所有真相如实招供?
皇帝派张国丈来充当主审官,还能达到这效果呢?
你们别是在我面前配合着演戏,还让我免费充当你们的见证者?
张延龄安慰道:“李尚书放宽心,此案眼下不过进行到例行问话环节,距离正式审理还有流程要走呢!”
“是。”
李孜省点头道,“请您跟令尊说,要问话,随时来都可以,我一定不加隐瞒。”
“那就好。”
张延龄回过头,对牟斌道,“牟千户,家父交托给我的差事已经完成,我可以走了吗?”
“请。”
牟斌多少有些尴尬。
面对眼前这复杂的场面,他自己也有些猝不及防,完全处于被动接受的状态!
当下牟斌只能带着张延龄,回到了张峦身边。
“张国丈,这辈子或再无机会与你把酒言欢,下一世咱还做朋友,不见不散。”
李孜省大概是太过激动,也是主动告诉别人他有大救星来帮忙,就这么在牢房里声嘶力竭地高呼起来。
这下可把周边牢房里那些倒霉催的落罪官员给羡慕得不行。
人家李孜省就是不一般。
刚进诏狱第一天,就有如今在朝中威名赫赫的权臣张国丈亲自前来探望,说不定人家回头就出去了,反观我们呢?
同样都是牵扯进奸佞案中,甚至李孜省自己就是前朝最臭名昭著的大奸臣,为啥待遇差距这么大呢?
北镇抚司衙门。
正院。
张峦出来后,冲着牟斌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牟千户,我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唐突了?”
牟斌心说,你这不是唐突,简直跟与犯人串供差不多。
不过既然李孜省说要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这件事的好坏,也不能马上盖棺定论,还得走着瞧。
“张侍郎您得皇命来监督此案,如此做乃您的权力。”
牟斌毕恭毕敬地道,“卑职定会尽力配合。”
张峦微微一笑,继续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看这天有些冷,我本想让李尚书的家眷往诏狱里送点儿东西,但看样子应该是不太方便,对吧?”
“呃……”
牟斌心里为难。
你是皇帝指定的主审官,你人都亲自来给他撑腰了,送点儿御寒的东西,我们还能怎么着?
反正就是你一句话的事!
我们听之任之就对了,哪里敢出言反对?
“这样吧。”
张峦一摆手道,“我自己出笔银子,由牟千户找人帮忙给他置办好,这样就避免了他跟外边的人往来和沟通。
“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不用了,北镇抚司官衙内啥都有。”
牟斌赶紧道。
张峦摇了摇头,笑容和熙,如沐春风:“欸,这样可不行,我身为朝廷官员,可不能花公家的银子……公家该给他多少就是多少,不能搞特殊化。
“这笔银子算是我体谅一位落难的老友,也是为防止嫌犯在正式过堂前冻饿出个毛病来,我不好对上面交差,所以等于是自掏腰包给李孜省添置点儿东西……你千万不要推辞!”
“这……这……”
牟斌没想到张峦会来这一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随即张峦对小儿子摆了摆手。
张延龄赶忙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呆滞当场的牟斌。
“牟千户,这是家父让我转交给您的五十两银子,请收下吧!”
张延龄问道,“想来是够了吧?”
“这……数目也太大了,添置御寒物品根本就用不了这么多钱,国丈、国舅爷,你们还是把银子收回去吧!”
牟斌赶紧往外推。
张峦笑道:“只管听我的就是,剩下的钱就给弟兄们添杯酒御御寒,这天寒地冻的,接下来可能少不得要麻烦他们。另外给牟千户的那份礼物,回头我再奉上。”
“这……这怎么可以?”
牟斌越发震惊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张峦作为“上司”,居然会给他这个“下级”送礼!
因为无论怎么说,他牟斌跟张峦都不是一个量级的人物。
能给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张峦办事,那是锦衣卫上下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还敢收礼?
张峦宽慰道:“需要的,因为接下来就多劳烦你了。这朝堂上下都知道,我跟李孜省交情不错,但公是公,私是私。私人上,我对他加以照顾,顾全朋友之谊,不能让他受到薄待……但公务上,我绝对不会对他手下留情,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牟斌心说,是啊,那李孜省还说,只要是你主审,他就打算豁上这条命也要给你来个和盘托出呢。
你们俩这相处的模式……
啧啧,真是亘古未见啊。
说你们惺惺相惜好呢?
还是说你们臭味相投更合适?
“走了。”
张峦手一挥,朗声道,“明日一早我还要上朝,就不多劳烦牟千户你了。哦对了,朱指挥使那边……如果你见到他,跟他说声抱歉,我这边无法等他过来了。”
“是,您老的意思,卑职一定会传达给朱都督。”
牟斌赶紧道。
张峦父子俩离开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
“吾儿,为父表现如何?”
马车上,张峦倾听着北风吹动湖水发出的“哗哗”声,洋洋得意地说道。
张延龄道:“没有什么好坏之分,总之我们的目的达到了,让诏狱里的李孜省做到了心里有数。
“且有了你撑腰,北镇抚司那群人就不敢提前对李孜省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让局面从一开始就变得被动。”
张峦吃惊地问道:“李孜省再怎么说,那也是挂职的礼部尚书,朝中正二品大员,现在都还没去职,谁敢对他如何?”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厂卫的人要对付李孜省,有千百种手段,甚至不用他们亲自出手,只需要把李孜省跟那些与他有仇的犯人看押在一起,就足够李孜省喝上一壶的,且没人能挑出毛病来。”
张延龄一脸正色道。
“我靠,为父怎就没想到如此阴损的方法呢?”
张峦闻言冷汗都吓出来了。
张延龄叹道:“其实这案子,明显就是有人拿李孜省开刀,再试图把案子牵连到你身上来,所以说,你跟李孜省这会儿共进共退,乃上上策。你如今不但是在帮你朋友,也是在帮你自己。”
张峦一脸难过的表情:“都怪为父,或许当初听你的话就好了……都当上国丈了,实在没必要跟李孜省走这么近啊。这才……唉!”
张延龄笑着打趣:“爹,你舍得跟李孜省分道扬镳吗?人家给你的待遇,何等优渥?形形色色的美人儿,送到你床上,各种奢靡的享受,也全都满足……想来这也是你拒绝不了他的理由吧?”
“呸,你个臭小子,又拿为父开涮是吧?”
张峦赶忙转移话题,“为父想起来了,你说过,这次那些人还要针对你,其实你也在同一条船上,对吧?
“哈哈,难得咱这几个人整整齐齐的,同舟共济。现在李孜省折进去了,为父又没什么主意……谁曾想,咱这几人,最后得靠你出谋划策来解除危机呢?”
张延龄道:“不是还有庞大管家在外奔走吗?”
张峦不屑道:“他始终只是一介白身,依托于李孜省而存在,此时李孜省都快倒了,他能干什么?去求人的话,除了碰壁还是碰壁!说不一定别人还会把他抓起来,扭送有司衙门。
“话说这朝中的风气真的不好,你春风得意时全都上杆子巴结,可一旦失势,那真是墙倒众人推,一副要把事做绝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