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场接风夜宴,宾主尽欢。
韩忠彦三人在赵孝骞面前根本不敢摆长辈的架子,言语间非常恭敬,更是不断表达对赵孝骞的崇敬之情。
毕竟他们现在干的差事,就是赵孝骞带领将士们打下来的国土,韩忠彦和刘安世是京官,跟赵孝骞自然是有过交道的,只是不算太熟,这次能与赵孝骞近距离接触,二人的脸上笑得褶子翻起一浪又一浪。
赵孝骞对韩忠彦三人的风评多少有过耳闻。
总的来说,赵煦这次选的三人应该不差。
然而奇怪的是,这三人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那就是都被朝堂排挤。
韩忠彦,政治立场不明,对新旧两党的争斗态度模糊,所以被双方都不待见,如今的门下侍郎大约还是靠资历混上来的。
刘安世,铁杆的旧党,混了大半辈子,如今也只是个谏议大夫,一辈子上上下下,跟特么股市K线似的,能守住3000点都谢天谢地了。
吕惠卿,他本是新党,按说不会被排挤,结果当年跟新党的老大王安石闹矛盾了,二人反目成仇,到了章惇拜相,索性把他从汴京朝堂贬到大名当知府去了。
赵孝骞与他们饮酒,脑子里不停闪过三人的履历,一个概念渐渐成型。
赵煦派这三人来办差,恐怕不仅仅是看中三人的能力和人品,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制衡朝中的新党。
皇帝是不可能容许朝局一家独大的,满朝上下如果只能听到新党的声音,皇帝就该有危机感了。
到了那个时候,新党一手遮天,皇帝的政令根本无法推行,会被整个党系慢慢架空权力,最后就会出现权臣,对皇权造成极大的威胁。
所以赵煦派这三人来处置这件事,应该是为了故意拉拢那些被新党打压的朝臣,给他们功劳和资历,对新党形成制约。
真实历史上的大宋新旧党之争,前后持续了数十年之久,尤其是在赵煦执政期间,更是达到了白热化。
很多人都认为赵煦默许章惇对旧党的打压,是为了清除太皇太后遗留的势力,其实不然。
赵煦确实默许章惇对旧党打压,但不可能容许章惇把旧党全灭了,他只是想让两股势力形成互相制约平衡的局面,方便他的统治。
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如果皇帝真想灭了旧党,在宰相的配合下,旧党不可能在朝堂上存在这么久,一直到北宋灭亡,新旧党之争都在继续。
这就说明赵煦暗中其实还是刻意保留了一部分旧党势力,或是立场态度模糊的人。
包括赵煦对赵孝骞的信任,说是宗亲兄弟之情,自然是有的,但赵煦也有现实的盘算,毕竟赵孝骞也是政治立场模糊的人之一,这两年赵煦给赵孝骞兵权,把赵颢抬高到宰相之上的荣誉官职等等。
其实都是对章惇和新党的一种制衡,尤其是让赵孝骞执掌兵权,战无不胜是原因之一,收复燕云也是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了赵孝骞掌兵权,无论汴京朝堂闹出多大的事,赵煦一声令下,赵孝骞都会马上点齐兵马进京勤王。
而军队已任用了许将为副使,赵孝骞的父母妻妾都在汴京,赵煦也不担心赵孝骞生异心。
亲政两年多后,不得不说,赵煦这个二十多岁的皇帝,做事已经越来越成熟了,他的帝王心术在悄然无声中已有了雏形,对驾驭朝臣也有了自己的手段。
赵孝骞渐渐有了一些忧虑,一个渐渐成熟的皇帝,对他这位手握重兵的戍边主帅,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信任?
此时的他,对活爹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举动,突然有了一丝迟疑。
原本他并不认同赵颢的做法,可是现在……
赵孝骞依然没有野心,对皇位没有任何觊觎,但是他突然觉得,还是应该保留几分自保的底牌。
来到这个世界,为了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而辛苦奔波,如果最后的结果是国家的命运被他改变了,而他和家人最终却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这一场为谁辛苦为谁忙?
赵煦在成长,赵孝骞也在成长。
成长的代价,或许必须要舍弃很多东西。
接风酒宴宾主尽欢。
赵孝骞带着七分醉意回到府邸,袅袅三女一直等他到子夜,见他回来急忙上前服侍他沐浴更衣,把他收拾得香喷喷的,三女才高兴地抱着他睡去。
一夜风平浪静,毕竟赵孝骞不是发情的牲口,见了女人就非要干点什么。
上午起床,赵孝骞没跟三女温存,而是径自去了府衙。
在李清臣的指点下,赵孝骞处置了一些堆积已久的公务,毕竟兼着真定知府的官职,该干的活儿还是要干的。
一直忙到下午,赵孝骞有些疲累地揉了揉太阳穴,正要回家吃饭,刚起身脚步突然一顿。
“陈守,带上人马,去城外各个村庄转一转。”赵孝骞突然吩咐道。
陈守对赵孝骞的决定有些愕然,但还是默默地点齐二百来名禁军,跟随赵孝骞出了城。
出城私访是赵孝骞的临时决定,韩忠彦等人即将要勘察土地田亩,跟韩维他们当初的设想一样,也打算从真定府辖下九县迁徙一批人口去新占领地建村设衙。
韩忠彦他们的大方向,赵孝骞还是颇为赞同的,真定府辖下不缺土地,但很多土地被地主圈占,农户个人的土地其实不多,而赵孝骞也不会蠢到拿地主开刀,这个阶层的人轻易得罪不得。
将一部分人口迁徙到新占领地,对农户而言不是坏事,至少能缓和阶级矛盾。
赵孝骞出城微服私访,主要是想了解一下真定府辖下九县村庄堡寨的基本情况,杜绝再次发生葛老丈那样的悲剧。
出城之后,目的地非常随机,赵孝骞环视四周,闭着眼随便指了个方向,一行人便策马朝那个方向狂奔。
奔行数十里后,终于在广袤的田地尽头,看到一片不知名的村庄。
赵孝骞勒马,远远观察着这座村庄。从房屋的数量来看,这座村庄的人口似乎不少,至少有上百户,在这个年代可算是大村子了。
此时已近黄昏,农户人家正是晚饭的时候,然而奇怪的是,村庄的屋子上空,却没有升起炊烟,远远望去依稀可见有人群聚集,也不知何故。
赵孝骞垂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和陈守等人的穿着,为了出行方便,不引人注目,他和陈守等人都是身着便装。
不过他这一行人大约有两百来人,尤其是陈守麾下这群杀才只知乔装,不懂掩藏气质,穿着便装也像一群集体越狱的通缉犯似的。
赵孝骞想了想,让陈守和贾实带十几人跟着自己,其余的人马则找个僻静的地方扎营。
一行十几人穿过农田,朝村庄进发。
陈守不解地道:“世子,为何偏选这座村庄驻足?”
赵孝骞笑道:“知道啥叫‘随机’吗?就是出人意料,攻其不备,我不知道这是哪个县,村庄叫啥名,官员和村民更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如此一来,我所看到的东西,往往是最真实的。”
“若是我巡察以前先跟下面的官员打好招呼,官员百姓敲锣打鼓出迎十里,看到的都是美好的人和事,这些东西看着固然令人欢喜,但你觉得能信么?我要的是真相,而不是糊弄。”
陈守赞道:“世子若不统兵,只在地方为官的话,也是一尊造福万众的活菩萨。”
“别给我戴高帽子,你难道没见过我贪污受贿时的嘴脸吗?”
赵孝骞眯眼看着远处人群聚集的村庄,道:“今日选这座村庄私访,原因很简单,……人群扎堆的地方一定有热闹看。”
“谁能拒绝看热闹呢?”
一行人进了村庄,赵孝骞这十几人的面孔甚为陌生,村民们好奇地打量他们。
赵孝骞客气地跟村民们招呼,含笑自我介绍,表示是过路的行商,天色已晚错过了宿头,想在村庄里暂住一晚。
这个年代的百姓还是颇为纯朴的,见赵孝骞一行人穿着颇为华贵,隐隐有一种富贵气质,说是商人不大像,但人家这么客气谦逊,村民们自然也是热情招待。
赵孝骞与村民们寒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不远处人群扎堆的地方。
招待他的村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叹了口气,道:“那里在祭祀龙王,今年的初雪不大,有传闻说雪小冻不死虫卵,明年开春播种之后,恐怕会闹虫灾,这不,乡亲们都在祭祀龙王呢。”
赵孝骞好奇道:“这座村庄附近有河流?”
“有,名曰‘太平河’,就在两里外的淤堤边,村里的田地都是引太平河水灌溉的。”
赵孝骞笑道:“此地倒是依山傍水,位置极佳,你们每年收成如何?”
村民笑了笑,道:“一年前有点艰难,村里大多是佃户,每年给主家交了租子后,半饥半饿能养活一家子,今年年中倒是好些了,听说真定府来了一位了不得的知府,还是一位郡王,跟当今天子是亲兄弟。”
“这位新知府上任后干了不少实事,最实在的是给咱们真定府九县免三年赋税,啊呀!可是万家生佛的活菩萨啊,救了我们的命了!”
赵孝骞嘴角扯动了一下。
好话嘛,人人爱听,尤其是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说出来的好话,自然是发自肺腑的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