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案子产生的影响力和舆情越来越严重时,汴京朝堂君臣都有些坐不住了。
赵煦着急,章惇也着急。
或许章惇心理上不一定站在赵孝骞这边,但他更不愿站在刘贤真这些人一边,他知道刘贤真这些人干了什么事,作为宰相尤要爱惜羽毛,当然不可能偏袒刘贤真。
相反,章惇打算快刀斩乱麻,不择手段结束这桩案子,让舆情平息,让一切回到正轨,不然这桩丑闻闹到天下皆知,对官家和宰相来说,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作为被赵孝骞曾经频频打脸的邢恕,从心理上说,他更不愿站在赵孝骞这边,准确的说,邢恕与赵孝骞之间的仇怨,比跟刘贤真他们大多了。
然而此刻亲眼见到章惇的态度,邢恕隐隐明白了什么。
这一次,纵是再不情愿,恐怕也不得不帮赵孝骞一次了,因为邢恕看出来了,章惇要帮赵孝骞。
他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因个人私怨而跟自己的大腿对着干吧?章惇的态度便已决定了邢恕的态度。
他只是很奇怪,章惇跟赵孝骞以前也不对付,这次为何要帮赵孝骞?
那副迫不及待定刘贤真之罪的模样,实在很罕见,就好像章相公收了楚王府的贿赂似的……
“章公,欲拿到刘贤真等人的供状,要用非常手段,这些手段不宜见光,三法司里擅用这些手段的高手不多……”
邢恕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下官建议,从别的官署借调高手来问案。”
章惇皱眉:“从何处借调?”
“下官知道一位高手,名叫‘刘单’,是皇城司冰井务的内侍都知,河间郡王赵孝骞的麾下,此人极擅用刑,犯人到了他手里,没有不招供的,让他认什么罪,就认什么罪……”
章惇突然板起脸怒道:“胡说什么!你是刑部尚书,怎能说出如此罔顾王法的话来?什么叫‘让认什么罪,就认什么罪’?我等为官,只凭一身浩然正气,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怎可屈打成招,欲加人罪?”
一番话四平八稳,邢恕吃了一惊,急忙躬身赔罪,连道失言。
谁知章惇顿了顿,又缓缓道:“不过皇城司直属官家,三法司力所不逮之时,向皇城司借调人手,也算是合情合理……”
“此案所涉甚深,多一家官署参与,终归不是坏事,这叫‘兼听则明’,也能堵了天下悠悠之口,莫说我三法司关上门自断其案,不清不白。”
说到这里,章惇不再出声,只是淡淡地瞥了邢恕一眼。
邢恕立马会意,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要不说人家能当上宰相呢,说人话是你,说鬼话还是你,明明是同样的意思,从他嘴里打个转儿出来,竟无比的正确且磊落。
语言的艺术啊!
“下官这就以三法司的名义,紧急向皇城司勾当公事魏节下函,借调刘单。”接着邢恕非常懂事地补充道:“当然,一切都是堂堂正正,不落口实。”
章惇神情微微一缓,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一身绛色官袍的刘单,迈着宦官独具特色的小碎步,轻手轻脚来到大理寺内堂。
见面就行礼,刘单一脸笑吟吟,像一尊慈悲为怀的弥勒佛,见谁都是一副恭敬的笑脸。
然而这副笑脸却令邢恕等官员心头发寒,就连章惇也皱起了眉,明明这货笑得如此和煦灿烂,可章惇就是打心底里感到强烈的不适。
就像被一条蟒蛇缠上身,猩红的信子不断地舔舐着全身,那种感觉简直浑身发毛。
刘单的大名,可是名震朝堂,皇城司冰井务臭名昭著,大半功劳都在刘单这人身上。
落到他手里的犯官,别说自求多福了,能留具全尸都算祖宗在九泉之下托尽了人脉。
走进内堂,刘单分别朝章惇和三法司的首官们行礼,仍是那副谄媚逢迎的模样。
章惇端着宰相架子没吱声,邢恕成了嘴替,指了指堂下跪着的刘贤真陈涣乔荣之等人,叹了口气道:“劳动刘都知亲自跑一趟,实在是嫌犯顽固,死不肯开口,案子定不下来,官家也着急……”
顿了顿,邢恕加重了语气补充道:“河间郡王如今也还在大理寺监牢里关着呢,这些嫌犯若不认罪,郡王殿下怕是要多受几日牢狱之苦。”
邢恕故意提起赵孝骞,刘单的表情果然变得有些严肃,眼中闪过一道戾色,随即又展颜笑得更灿烂了。
“包在奴婢身上,呵呵,一切全包,章相公和诸位上官给奴婢一点时间,嗯,约莫半个时辰……,咳,失言了,还是保守一点,一个时辰吧。”
“一个时辰后,奴婢保管他们认罪,不过需要他们交代什么,奴婢还有些糊涂,请章相公和诸位上官示下。”
章惇依旧没开口,邢恕已适时递上一摞供状,正是韩维等人被斩首前亲笔写下的认罪状。
上面将受刘贤真等权贵指使,如何圈占土地,如何残害农户等恶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现在刘单要做的,就是把韩维等人的供状坐实,让刘贤真等人对供状上的一切供认不讳。
刘单接过供状,拿眼轻飘飘一扫,立马笑道:“奴婢懂了,您各位且高坐堂前,一个时辰后,奴婢自会给诸位一个交代,包不失望的。”
说完刘单转身,一脸笑意地看着刘贤真等人,不停地在他们身上打量,仿佛在研究从他们身上哪个器官开始下刀。
那带着戾气和阴鸷的眼神,令刘贤真等人浑身炸毛,心头生出极度的惊骇。
刘单的大名响彻朝堂,刘贤真等人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今日过堂,没想到章惇如此不讲武德,居然把刘单借调来了。
若被这阴阳人一番调理,众人焉有活路?
“章相公,尔等怎敢对士大夫动刑?下官不认!纵是屈打成招,下官亦不认!”刘贤真发疯似的大吼道。
章惇没理他,只是缓缓阖眼养神。
其余的三法司首官也不搭理,垂头盯着桌案上的公文怔怔出神,仿佛沉浸在一篇绝妙的锦绣文章里。
刘单却朝刘贤真嘿嘿一笑,客气地拱了拱手,如同武林高手交手前的江湖礼数。
“参知政事刘贤真是吧?奴婢刘单,忝居皇城司冰井务内侍都知,此刻开始,就由奴婢与您过过招了。”
“来人,将诸位上官请进监牢,奴婢与他们单聊。”
大理寺监牢。
牢房里的味道依然能难闻,处处散发着恶臭。
赵孝骞住的牢房已被打扫过好几遍,可他还是觉得不舒服,大理寺丞梁骓殷勤侍候了一整天,也没见赵孝骞给个笑脸,反而一脸不爽,嘴里不停骂骂咧咧。
梁骓不敢与他计较,人家虽是犯人,但他更清楚,人家不可能一辈子是犯人,在大理寺监牢住几日已算给足面子了。
今日上午,梁骓已听到了风声,官家有意放水,尽快把这位郡王殿下放出去,案子也要尽快了结。
因为今日开始,整个汴京城的舆论都快把朝堂君臣淹死了,再不结案,估摸更难收场。
听说此时此刻,当朝宰相章惇正在大理寺内堂,连同三法司审问刘贤真等人。
刘贤真等人若认了罪,赵孝骞所涉的擅杀犯官的事,就算盘活了,性质就从擅杀官员变成了程序错误,大事化小。
如此隆厚的圣眷加身,梁骓岂敢对这位特殊的犯人使脸子?
监牢内已换上了全新的被褥,里面还摆了一张矮桌,一块蒲团,都是崭新的物件,楚王府送来的,物件上都被香薰过,不过香味混杂了监牢的恶臭,味道更难闻了。
赵孝骞盘腿坐在蒲团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泛油光的小嘴儿,缓缓道:“今日聚贤楼的焖醉鸭,终究差了点味道,主要是送过来的时辰晚了,虽说还算热乎,但少了几分锅气,很特么败兴!”
梁骓表情一滞,还是殷勤地道:“殿下恕罪,下面的差人已尽快送来了,片刻没耽误,实在是……聚贤楼在西大街,路程有点远。”
赵孝骞摆手:“不听解释,没意义,味道差了就是差了,我管你什么原因呢,今晚我要吃大相国寺旁醉仙楼的红莲鹿脯,你提前安排醉仙楼的厨子过来,就在我面前给我做好。”
梁骓一愣,把厨子请到大理寺监牢里给犯人当面做菜……大哥,你咋想的?咋就这么会过日子呢?
我当大理寺丞这些年,做梦都不敢梦得如此奢侈啊!
赵孝骞眼角余光一瞥:“有问题?”
梁骓回神,急忙道:“没问题,下官定为殿下安排妥当,您就等着吃新鲜出锅的红莲鹿脯。”
赵孝骞满意地点头,哎,这就对了,我特么为民除害却下了监牢,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饭后与梁骓闲聊扯淡,当是消食了,正聊得兴起,牢门外却听得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脚步声伴随着几声悲愤的怒吼,赵孝骞听声音莫名感到几分耳熟。
没过多久,监牢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凄厉如杀猪般的惨叫。
赵孝骞一愣,接着皱眉,不满地看着梁骓。
“我进来时是不是立过规矩?”
梁骓一脸歉意:“呃……”
“我是不是说过,我喜欢安静,不想听到噪音,你们大理寺刑讯犯人我管不着,能不能换个地方?”
梁骓立马道:“下官去问问情况,这就回来向殿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