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在的耶律洪基来说,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绝对是最大的陋习。
他现在很想杀了苏轼,这人赶不走,骂不得,杀不成,简直成了辽国上京无法割除的毒瘤,留着绝对是个祸害。
这次耶律洪基都直接明牌了,苏轼还是不肯走,面对这麽一块滚刀肉,
耶律洪基能怎麽办?
「贵使好自为之,莫逼朕坏了不斩来使的规矩,你若再有过分之举,朕纵是拼着被天下人垢言,也不得不杀你了。」耶律洪基冷冷地道。
苏轼坦然道:「外臣做自已觉得该做的事,我非辽臣,不需要辽主告诉外臣如何做。」
耶律洪基大怒,但又萧然叹了口气,道:「朕赐贵使万金,请你归去可好?」
「不走。」苏轼硬邦邦地回答。
「如何才肯走?」
「请辽主下诏罪己自省,并坦然认错,去年不该纵容辽军袭我大宋边民,并且遣使赴我大宋汴京,做出赔偿和道歉,还有就是,漕渊之盟贵国究竟遵或不遵,请辽主给句实话。」
「若辽国确定擅渊之盟已无效,那麽外臣便据实向汴京上奏,」苏轼冷眼盯着耶律洪基,缓缓道:「我大宋的河间郡王赵孝骞,至今仍驻兵塞上,
擅渊之盟若已撕毁,河间郡王殿下也就不必有顾虑了。」
听到赵孝骞的名字,耶律洪基的眼皮下意识抽搐了几下,最近这个名字几乎已成了他的肌肉条件反射,可见赵孝骞给他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宋使,你到底要如何?下诏罪己,赔偿道歉?这不可能!」耶律洪基暴怒。
苏轼微笑:「那麽,请恕外臣无礼,外臣就一直留在上京,直到辽主答应外臣的条件为止。」
「来人,将宋使绑了,一路南下送出边境!」耶律洪基怒喝道。
苏轼凛然不惧:「送我回去,我还是会回来的,使命未竞,誓不归宋!
除非辽主杀了我!」
耶律洪基气得浑身直颤,起身颤巍巍地指着苏轼。
「宋使,你不要太过分!」
苏轼针锋相对:「外臣的几个条件,只要辽主答应,外臣转身就走,一刻不耽误。」
「朕做不到!」
「外臣不走!」
「不走你试试!」
「试试就逝世!」
「来,来人!给朕将这贼子———乱棍打出宫去!」耶律洪基快气晕了。
殿外的武士自不客气,纷纷冲进殿来,抢起棍棒便朝苏轼的后背臀部狠狠抽去,当然,武士们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不敢击打苏轼的头部和重要部位。
苏轼被辽宫禁军一通乱打,却咬着牙一声不,转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任由棍棒抽打在后背,他却步履不乱,每一步都迈得从容淡定。
耶律洪基双眼赤红,死死盯着苏轼的背影,瞬间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一两年来,辽国的形势急转直下,总有一种日薄西山,有心无力的感觉。
若辽国国势仍然强盛,今日小小宋使焉敢对他无礼?
如何让辽国重新伟大?
耶律洪基不知道答案,他想了很多办法,可都没用。
「大势」这东西无影无形,可是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所谓的大势所趋,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扭转的,这是天意。
被乱棍打出宫的苏轼回到馆驿,脱下衣裳,后背已是伤痕累累,处处游青肿痛。
苏轼咬着牙,找来伤药独自敷上,静坐在屋子里不言不动,宛如雕塑。
今日在辽宫,苏轼屡屡出言冒犯,甚至不顾外交礼仪,当面与耶律洪基顶撞对时,其目的就是逼耶律洪基杀了他。
只要苏轼身死上京,那麽赵孝骞和魔下的龙卫营就有了出兵征伐的理由,苏轼的死,至少能为大宋挣得千里国土。
然而耶律洪基再愤怒,终究还是维持了一分冷静,苏轼的盘算不仅落空,还落下了满身伤痕。
坐在屋子里,苏轼黯然叹了口气,事不可成,无颜归宋。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
苏轼静静地注视着大门,没哎声。
叩门声持续了一会儿,门外的人索性把门推开,走进屋子。
苏轼冷肃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
来人是甄庆,他不陌生。
甄庆进门后,先朝苏轼恭敬地长揖一礼:「苏学士受苦了。」
苏轼微微一笑:「你都听说了?」
「是,苏学士被辽主乱棍赶出宫,事情已传遍了上京,下官亦刚刚知晓。」
「觉得老夫可怜?」苏轼问道。
甄庆摇头,肃然道:「下官只觉得苏学士可敬。」
说完甄庆又长揖一礼,久久不起身。
苏轼淡淡一笑:「罢了,老夫所谋者,辽国也,如若殒身在此,但愿赵子安知我心意,北上伐辽。」
「咱们大宋终于兵强马壮,终于有了脊梁,老夫一介书生,半生碌碌,
能为子安做的,便只有这些了。」
还请尊驾把老夫的这番话告知赵子安,如若老夫在上京有不测,子安当以此为由,速速挥师北上,至少—也要将燕云十六州夺了!子安魔下兵锋难当,缺的不过是大义的理由,辽若杀使,则师出有名。」
甄庆听出了苏轼话里的意思,不由惊道:「苏学士何必如此!下官虽不懂军国之事,但也知徐徐图之的道理,苏学士不如留有用之身,惜身谋辽。」
苏轼淡淡一笑:「我大宋大势渐成,何必徐徐图之?赵子安既有精锐无敌之王师,老夫亦有舍生报国之夙愿,两厢配合,事可定矣!」
甄庆张嘴欲再劝,然而见苏轼面露坚决之色,显然不可能改变主意,甄庆只好黯然一叹,默默退下。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苏轼阖目而坐,沧桑的脸上散发着圣洁的光辉。
良久,苏轼突然睁眼冷笑:「求生不易,难道求死也难吗?老夫偏不信了!」
第二天,苏轼拖着未愈的伤躯走上上京的街头。
半个时辰后,整个上京炸锅了。
因为苏轼找了一家勾栏瓦舍,租了一张桌子,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讲学辩经。
赫赫有名的大宋苏学士亲自讲学,而且还是免费,上京的百姓不知情,
自然是不愿错过。
没过一会儿,苏轼四周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上京百姓虽通文墨者极少,但对苏轼的名字还是不陌生的。
于是整条街都被堵住,全都聚满了人群,挤都挤不进去。
苏轼坐在桌前气定神闲:授须微笑,亲和又友善的样子,令围观者纷纷心生好感,尤其见苏轼一副飘逸出尘的谪仙风采,更是令人敬仰崇拜。
当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之后,苏轼终于一拍桌案,开始讲学。
讲学的内容对某些人来说并不新鲜,仍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一套,满怀恶意的煽动简直昭然若揭。
听苏轼讲秦末的「宁有种乎」,讲汉末的「苍天已死」,讲唐末的「我花开后百花杀」—
围观百姓虽大多是文盲,只能听得懂苏轼讲的通俗易懂的故事,但大部分人听不出里面的煽动性。
于是人群非常捧场地发出喝彩声,鼓呼声,小小的勾栏内外,被苏轼一人点燃了现场。
很快,一名官员手忙脚乱匆匆赶到上京府,上京知府闻讯后也急了,碍于苏轼的宋使身份,知府不敢无礼驱赶拿问,于是又急忙赶进了辽宫。
辽宫寝殿内,耶律洪基听说苏轼又在借讲学辩经的名义煽动谋反,而且这次煽动的范围扩大到整个上京。
耶律洪基气得大吼一声,挥袖扫落了桌上的文房,双眼赤红,杀意进现。
这一次,耶律洪基是真动杀心了。
一再触碰他的底线,哪怕他是宋国使臣,哪怕有着不斩来使的规矩,耶律洪基都顾不得了。
仗着使臣的身份,竟敢如此有恃无恐,一再挑大辽的皇权,真以为朕不敢杀你麽?
杀了宋使会有什麽后果?
重要吗?
并不重要。
无非是宋辽两国彻底敌对,彻底进入战争状态,那又如何?天大的顾忌,也不能容许皇权一再被挑,这绝对是古今中外所有帝王的逆鳞。
「来人!」耶律洪基忽然喝道:「召耶律斡特剌,萧兀纳速速来见!」
未久,二人匆匆入宫。
耶律洪基也不废话,将苏轼这些日的言行举动说了一遍,最后告诉了二人自己的决定。
「朕要苏轼的命!」耶律洪基咬牙道。
叫二人进宫的目的,不是徵求他们的意见,而是要他们给个主意,如何要了苏轼的命。
萧兀纳面色平静,按惯例仍站在一旁不言不语,耶律洪基不指名道姓,
他不会开口。
耶律斡特刺是武将出身,思路既简单又有效。
「这个容易,现在就叫一队禁军过去,当街把苏轼砍了!陛下若不介意,臣愿亲自动手。」
说来耶律斡特刺对苏轼也是恨意满满,当初他看上的一位花魁娘子,自已砸了大笔钱财仍未得手。
谁知苏轼刚来上京,这位花魁娘子便主动登门,自荐枕席,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二人春风一度,而耶律斡特刺,头上莫名多了一片绿油油青翠翠的草原。
碍于苏轼的身份,耶律斡特刺恨之入骨也不敢拿苏轼怎样,结果今日耶律洪基对苏轼动了杀心,耶律斡特刺又惊又喜。
杀苏轼这活儿,必须让他亲自干呀,最好能当着那位花魁娘子的面,把苏轼一刀剁了,多解气。
对耶律斡特刺的主动请命,耶律洪基冷看脸没哎声,而是望向萧兀纳。
萧兀纳叹道:「臣知陛下震怒,但—臣不得不进逆耳忠言,苏轼是宋使,不能杀。如果杀了他,宋辽两国再无转圜谈判的馀地了,我大辽若无制胜宋军火器的把握,何必把事做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