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吗?
结束了。
李玄喘息着看向周围,血混着黄土,一具具尸体如人间炼狱。
陷阵,先登,夺旗,斩将,陷阵最易,斩将最难。
主将一死,万军志败。
李玄心存死志踏上这条血路的时候,其实没想过自己真能来到元臻面前,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仿佛做了一场梦,他不知道该不该醒来。
此时,陈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神情似有惊疑。
他见李玄愣神,立刻撕下衣摆冲上前,包裹着元臻的头颅递到李玄手中。
李玄回过神来,接过头颅。他下意识想解开裹着头颅的黑布,却被陈迹死死拉住。
李玄疑惑的看着陈迹,陈迹却没有解释:“快!莫让边军再有死伤了!”
李玄当即高举裹着元臻头颅的黑布,奋声怒吼:
战场之中寂静了一瞬,继而山呼海啸,边军步卒一个接一个的振奋高呼:
声音从近处传到远处,如海潮般向外滚荡。顷刻间,天策军士气全无,除元臻近卫营以外,皆缓缓放下手中兵刃,再无斗志。
虎甲铁骑快速穿插其中,将天策军甲士驱赶到一处,夺走兵刃、卸下甲胄、牵走战马,甚至还丢下麻绳,命令天策军相互捆缚。
这场战争真的结束了。
黑夜里,边军步卒跌坐在地。
陈迹原以为他们会抱头痛哭,亦或是欢呼,可他们没有,战场里只有无尽的茫然与沉默。
正当此时,虎甲铁骑竟再次抬起铁戟,策马在天策军俘虏中往返冲杀!
这一变故惊得边军步卒重新站起身来,惊疑不定的看着虎甲铁骑屠杀天策军。
李玄怒吼:“你们做什么,阵前不斩降将!非我妇人之仁,而是开此先例,往后便再无人愿意归降我朝,我朝士卒降了景朝,亦会遭人屠戮!”
可虎甲铁骑手中铁戟不停,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远处传来马蹄声,李玄转头看去,正看见冯先生策马而来。
冯先生遥遥说道:“固原献城之后,天策军可信守承诺?景宁两朝,向来是我朝降景者多,景朝降我者少。彼此已是不死不休,这一次,便要让我朝那些软骨头绝了念想。”
说罢,虎甲铁骑继续杀俘,一个不留。天策军再想反抗,为时已晚。
待他们将天策军屠戮殆尽后,李玄愤怒中,却见虎甲铁骑与象甲卫同时举刀自己颈间,动作整齐得像是同一人。
下一刻,刘家精锐一同自刎,摔下马来,倒在血泊之中!
这一幕惊得边军步卒连连后退,便是身经百战的他们也没见过这般景象!
李玄的愤怒转为震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唯有陈迹猜测,这些刘家精锐一直都被冯先生用厌胜之术压着,对方迫不及待的开门献城、烧粮仓、卖太子,恐怕是因为快要压不住了。
所以天策军必须死,不然刘家精锐失控之后,边军步卒的残兵无法收拾残局。
陈迹环顾四周,却见胡钧羡、周游面色并无异常,似是早已知晓此事。
冯先生没有再理会,而是指着满地尸体与军械,笑吟吟对胡钧羡说道:“胡将军,内相大人先前答应你的五千匹战马、一万副甲胄、弓、戟、刀,皆在此处,自取吧。有了这些军械,想必固原城可再为宁朝戍边五十载。”
胡钧羡面无表情:“内相大人送军械的方式,倒是别开生面。”
冯先生没在意他的态度,自顾自赞叹道:“这可是刘家花重金打造的军械,尤其是象甲营的那些皮甲,我还有些舍不得给你……也算是弥补一下固原边军吧!”
甲胄并非越重越好。
象甲营的皮甲皆取自犀牛皮,经数月柔韧,再以大漆、铁砂做表面硬化处理,便是开山斧劈砍下去也劈不断。轻便、结实最适宜精锐军队奔袭、渗透。
纵观整个战争史,也只有精锐中的精锐,才有资格佩戴皮甲。
冯先生没有说客套话,他是真想将皮甲留给解烦卫。
此时,李玄拄着剑撑住身形,怒声问道:“这都是司礼监的手笔吗?不愧是毒相,竟枉顾固原半数百姓性命,行此歹毒计谋!”
冯先生不以为忤,只是漫不经心说道:“李大人,你说我歹毒没关系,可要是妄议内相大人,小心性命不保,这次念你有斩将之功,饶你一命。正所谓义不理财、慈不掌军,你可知道,固原经此一役全歼天策军主力,又杀宿敌元臻,能让固原太平多少年?边军少死多少人?”
说罢,他抬头看向胡钧羡,指着李玄说道:“胡将军,他倒是与你当年有几分相像,却不知何时才能磨砺出来。得将他那副软心肠磨硬,粗粝得像是固原的石头,才堪大用呢。”
李玄无法接受冯先生说辞,当即将手中元臻头颅甩在地上:“数万条性命换来的斩将之功,不要也罢!”
咚的一声。
头颅摔在地上却不是血肉之声,李玄一怔,立刻蹲下身子掀开黑布,里面赫然只有一段松木桩,元臻的脑袋已不翼而飞!
李玄回头去看陈迹,回想起方才对方拦住自己扯下黑布的举动,想必是那时便已发现了。只是顾全大局,所以用黑布遮掩,隐忍不发。
陈迹沉默着。
他能发现,是因为当元臻头颅被斩去时,他并没有收到冰流。景朝二品大员,怎么可能死后没有冰流?
冯先生看着那段木桩,眼睛微微眯起。
他轻飘飘跃下马来,脚尖一挑便踢开元臻身上的衣袍,显露出衣服里的几段木头,一封圣旨,还有木头上贴着的黄纸符咒。
他双手拢在袖中,也不动怒,只轻轻赞叹一声:“还真难杀啊……不过,这厌胜之术的同门,总算是找到踪迹了。”
李玄忽然想起什么:“不对,若先前天策军中的元臻是草木傀儡,为何能诸邪辟易?”
冯先生思忖片刻道:“想必,问题出在那封圣旨上。”
说罢,他弯腰拾起圣旨展开,里面赫然用鲜血写就。
圣旨里,没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只写着八个大字:
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
末尾,盖着一枚朱红印玺!
“帝王血书,”冯先生轻叹道:“我就奇怪他为何随身带着一封圣旨,原来是唬人用的。”
他转头看向胡钧羡:“胡总兵,此人不除,固原难安啊。”
胡钧羡没有说话。
一处断崖上,元臻默默伫立,平静地俯视着山下。
固原城里已成残垣断壁,固原城外天策军大营还燃着大火,生灵涂炭。
有随从过来为他披上一袭大氅,低声道:“大帅,走吧。此次固原折戟,回去定会被陆谨趁机责难,我们不如索性屠几个村子,回去也好拿些人头交差。”
元臻沉默许久后缓缓说道:“我十七岁便开始与固原打交道,那时还只是随父出征,在他身旁当个小小偏将。后来父亲病重,他在床榻前对我说,若有一日破了固原,定要写祭文烧在他坟茔前。我那时候心想固原城里皆是老弱残卒,只能穿藤甲、用钝刀、开软弓,连火器都没有,攻下固原有何难事?若让我当大统领,固原指日可待。”
“那时,我是瞧不起父亲的。”元臻出神道:“可后来我接了爵位一路从偏将升至大统领,二十三年里,我打了固原七次,败了七次,我这才明白父亲其实比我厉害。”
说着,他指着山下那座破败的固原城,讥笑道:“年少时,我以为自己能打到宁朝繁华的京城去,结果这座又破又旧的小城打了二十多年交道。我和那群又臭又硬的石头,却要将一辈子都蹉跎在这里了。”
随从不敢言语。
元臻转身下山:“走吧。”
然而就在此时,山下传来惨呼声。
夜幕下,他站在原地看着光秃秃的土山下人影晃动,十余名随从拦在他身前凝神戒备。
不知过了多久,寒风凛冽中有二十余人登山而上,手中拎着滴血的长刀。
元臻眯起眼睛看去,待看清来人后露出恍然神色:“原来是你,我还当你永远不会再回固原了。”
胡三爷抖了抖刀上的血,咧嘴笑道:“我答应将军要在坟前献上你的头颅,怎可失信于他?这些年,我每日每夜都在想着如何杀你!”
元臻看着胡三爷身后一个个如豺狼虎豹的汉子,紧绷的身子忽然又慢慢松缓下来:“原来,各有各的执念。”
胡三爷一步步往上走着:“嘉宁六年,固原边军战死三千二百一十四人;嘉宁九年,固原边军战死两千九百三十二人;嘉宁十四年……”
他一笔笔数着,一条人命都没落下。
血债血偿。
小五在胡三爷身后低声道:“还有掌柜。”
胡三爷神情一暗。
元臻摇摇头:“我天策军阵亡的将士,又岂比你固原少?”
胡三爷凝声道:“早知如此,何必一次次卷土重来?不能相安无事吗?”
元臻忽然说道:“胡钧元,我比你幸运。”
胡三爷一怔:“死到临头了,说什么屁话?”
元臻笑了起来:“我要解脱了,你却还要被困在此处不得解脱,我自然要比你幸运些。”
胡三爷沉默了。
元臻见他这副模样,骤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后悔来固原吗?”
胡三爷身后二十余名汉子一起,将元臻随从一一斩杀。
他箭步向前,一刀刺入元臻腹中,任由温热的鲜血顺着刀身流下。
胡三爷凝视着元臻的眼睛:“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元臻眼睛里的光渐渐暗淡:“这固原,下辈子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