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朝以来措辞最严厉的一道圣旨已经颁出,同样还出现了泰昌朝以来最大的一件案子,惊天大案已经开始由检察院、治安院、枢密院三院同办,三相离京奔赴山东。
这天夜里随后送到的,还有太子的书信。
坤宁宫里,烛火在玻璃罩之间摇晃,郭兰芝已经醒了过来。
朱常洛握着她手:“不经风雨,他便不能成长。你看,如今这封信里就说得很好。若愚,你念给皇后听。”
“是……”
刘若愚站在一旁,心情沉重。
“儿臣叩问父皇、母后圣安,儿臣放肆,一意孤行微服入大集办事,以致逆党窥得良机。虽护卫忠勇,然大案已成,上添双亲忧虑,下贻朝野惶惧,儿臣之过。”
朱常洛只见郭兰芝看着刘若愚的眼神里并没有那么多的信任,他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因为刘若愚是王微的义兄,而王微十分得宠。尽管太子名位从未动摇,可将来的事,谁知道?
何况刘若愚在内臣之中的权柄何等之大?
刘若愚则继续念道:“儿臣自离京以来,所见所闻所思所虑与此前进学大有不同。父皇总教诲儿臣,要体察小民实情。儿臣仪仗所至,自然往往只见其表不见其里。恭谨谄媚者有之,野心勃勃者亦有之。形形色色人等,儿臣大开眼界,也大开耳界。”
“幸得父皇言传身教,儿臣能多听出些弦外之音。父皇御极十又九年,文治武功远迈历朝历代,此朝野中外所共知。父皇教导儿臣凡事先由势及财,再从人至责。此番儿臣遇刺,试着剖析一二。”
信很长,太子在遇刺之后,平复心绪立即写这封信自然不只是报平安、表现,而是要解决一些问题。
他知道这件事的敏感,知道什么才是最关键的。
因此他现在所说的“势”,格局更高了。
“……此非一代圣君中兴大明之势,实乃体制一新再奠华夏中外万世之基之势、君臣同心百业并进以致大同之势。这等大势,儿臣斗胆妄言,非一代圣君贤臣所能成。新政之势如此,朝野之势、尤其民间之势则不然。儿臣所见所闻,不乏盼儿臣将来秉政之后另有格局之祈盼。”
“恰逢漕河封冻,儿臣先留在山东,儿臣自然想深入民间、体悟民心民情。民心民心,自然不能只听官绅在儿臣仪仗前说什么。故仪仗留于济南,名曰过冬,儿臣则仅率数人,扮做大户士子,一路微服至腾县。恰逢腾县大集挤兑者众,民怨沸腾,大集人手不足……”
而后,是朱由检在书信里所描述的一路微服见闻。
刘若愚的声音也渐渐念得有些哽咽。
“父皇明鉴,母后明鉴:儿臣虽自幼受教严厉,用度自觉节俭,然微服所至方知生民之艰。天寒地冻之际,秋粮征缴之时,升斗小民衣不蔽体者仍众!儿臣一直以为,大明得圣君贤臣在朝,人人都说如今是盛世,以新政之爱民、父皇之苦心孤诣,民生断不至如此。”
“尤其今年仰天之德,夏粮业已蠲免,本该万民称颂!然儿臣访至田间地头,方知多年以来地方又如何巧立名目,敲骨吸髓以肥存留……”
朱由检并不嫌繁琐地述说着他已经知道的地方做法。
在朱常洛听来,这些当然并不新鲜。
新政最开始只是厉行优免、厉行商税,而后渐渐多了一些,但是“定额”、“实物税”这两样却始终没动。
没有办法,因为白银、铜钱、宝钞的存在,因为地方上有太多办法在实行货币税的过程中利用银价、制钱价、私钱价甚至宝钞价之间的“汇率差”狠割小民韭菜,因此这两样暂时都没有动。
而早些年间扩大官吏编制、提高地方存留比例、提高官吏待遇,地方存留在宗藩改革、枢密院体系下地方卫所改革后又并不需要再有那么重的藩王、卫所给付负担,这些钱财当然成为每个地方的利益纽带。
与此同时,朝廷重视民生和基础建设。水利、路桥、备灾救灾、医养抚恤……说白了,地方上既然要做的事情更多,名目就会更多。
虽然如今都开始实行徭役采买,但地方上总需要有牵头组织的“承包方”。
这些承包方还能是谁?当然只能是有闲暇、有资源进行组织的地方大户。
只要几年上十年下来,他们尽管在“厉行优免”、“厉行商税”的过程里“损失”了一些,但度过泰昌朝初年敏感时期之后的聪明士绅大户又从这新的利益机会里积攒了更多的资本。
就算有宗明号、昌明号等一些中枢垂直力量的参与,地方上大部分比例的官田、官产等仍然主要由地方大族参与。
有钱,有人脉,有的是法子在不闹出大矛盾的情况下让资产不断增值。比如说,土地兼并的趋势只是放缓但没有改变,比如说有些士绅大户拥有了更多的纯粹雇工。
再比如说,依托各种货币之间的“汇率差”,升斗小民在这么多年的日常生活里仍旧被一道道盘剥着。
生活状态当然有所改善,毕竟朱常洛已经勤勉用心了这么多年。
但遇到今年这种特殊情况,在某种必然出现的“人祸”面前,贫民百姓则自然更加脆弱。
加上他们本身见识不多,容易被威逼利诱,于是朱由检真正微服出行深入民间之后才大受震撼。
正如他所说,尽管朱常洛对他的教育很严格,他也一直认为自己过的是节俭生活,更加知道普通百姓生活水平当然远不如他,可这个度在哪里,只有他自己真正看到了才知道。
尤其是在北京城里,在紫禁城内外,他一直认为如今已经是盛世。
衣不蔽体是直接的视觉冲击,面对未来的焦虑冲动是心灵冲击。
“……譬如孔氏不少族人,便实则暗中大收私钱。儿臣听说衍圣公严令族中悉遵朝廷政令,孔氏不少族人则清楚朝廷断不会因此让万民因私钱兑新钱亏损过巨,因此他们实则并不惧手中私钱多。然谣言四起,小民惶恐,彼辈闭店歇业,暗中则有不少牙人自称有门路,小民以私钱购买所需之物,所付私钱作价竟不比宝钞好多少。”
“地方秋冬大集则称秋粮征收之际忙碌,不少人有心无心拦阻,而至于人力不足。兼有大户挤兑秋冬大集现银现钱,卖出买进,内外勾结。分明是利于小民之善政,然小民跋涉数十里,严冬之际露于野,却往往遭遇大集周转不便,银钱告罄百货不足。儿臣愤懑之下,自荐到腾县大集帮忙,更显露身份以震慑胥吏差役,腾县大集乱象才稍得缓解。不料……”
后面就是这一次遇刺的详细经过了。
朱由检是年轻人。
在朱常洛的教育下,他从小开始明白自己身上肩负的重任,对未来自然有使命感。
为了遏制腾县那秋冬大集里的乱象,他只是在腾县官吏体系里显露了身份。为了保证带着自家一点余粮或其他货物、私钱跋涉很远到大集的小民能够卖出东西、平价买到东西,他甚至亲自到了柜台那边。
这样的“平价大集市”已经是不少小民买到足够日常所需、好好过这个年的最佳地方。以目前的人手和组织能力,一个县能搞一个这样的地方已经是很艰难了。而那么多人远途至此,现场秩序自然要维持,比如说排队必须要有。
朱由检就是担心又是不少士绅大户组织他们手底下的人力排在前面,让那些真正的贫民百姓露宿野外,过来一次还得花几天才能达成所愿。
想要有更好的秩序、好好甄别,反而会降低效率。
再加上有些人暗中鼓噪,后面有一天,已经在那里逗留了许久却始终还没能排到的不少人情绪被点燃了。
拥堵、冲集甚至准备哄抢。就在这样的混乱之中,行刺发生了。
是兖州府和腾县的官员带着治安居、治安署的新力量到了现场,高呼太子遇刺,这才让局面稳定下来,谁都知道摊上大事了。
之后自然是第一时间控制现场。朱由检那些同样进入大集帮工并且护卫的天枢营是一开始猝不及防之下有了一死一伤,后面当场逮住了几个歹人,审讯也开始。
而消息传到并不算遥远的曲阜,衍圣公孔尚贤当晚闻讯“悬梁自尽”,足见这场刺储大案组织得并不严密。
甚至就是有些“敢死队”,目的就是要把事情闹大。
“由此事再到财,儿臣已经明悟这便是公利与私利之争。从人至责,这其中又有存公心之官吏与求私利之官吏,有官吏与士绅、小民。诸多律条、典制、秋冬大集之方略虽务求职责明晰,到了施行之时又因地因人而异。有些地方严明、井井有条;有些地方则松懈、乱象纷呈。”
“儿臣如今方知父皇所言同心同志之难。儿臣遇刺事小,千秋大计事大!儿臣已然明悟,这些逆臣所想是乱了父皇大政,是不甘新政以小民为先,是他们明明得利更多犹嫌不足。他们是见儿臣心怀小民,才断了怂恿儿臣之念,欲以此事乱了朝廷阵脚。”
“儿臣恳请父皇,仍允儿臣代父皇南巡。儿臣不惧凶险,儿臣想先留在腾县。此事,腾县知县、执政府上下官吏脱不了干系。腾县田土,于孔氏旁支、姻亲名下者数不胜数。腾县百姓虽被鼓动,却是多年积怨。”
“儿臣相信,儿臣能把腾县之事处置好。儿臣更相信,这些事只是有人铤而走险,与大位之争无关。乱臣贼子只盼断了大政之势,儿臣遵父皇教诲,将来却一定要把这些利国利民之新政推行下去!”
“这等伎俩,足见彼辈黔驴技穷,妄图火中取栗。雷霆之威既至,宵小必定无处遁形。母后勿忧,父皇勿忧,儿臣已然知晓民生如何,更当爱惜己身。腾县漕河之畔、繁茂之地犹如此,偏远小县更如何?儿臣已不需再多看,只知任重而道远,用人办事之艰难。”
“由检泣上。”
刘若愚一直念完了,这才把这封信又交到皇后的女官手上,让她拿给皇后看。
朱常洛手上微微用力了些,笑着柔声道:“看,由检长进许多。即便有人参谋,但说得很好,他也该用对头脑清楚之人。”
顿了顿之后,看着正含泪读信的郭兰芝,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清楚谁是敌人。这孩子清楚,是朝野有些人想把火引燃,为的是新政,不是争什么大位。”
刘若愚在一旁站着不说话。
虽说如此,该查的一定要查。
这件事必须处理得漂亮,绝不能让诸宫之间从此有猜忌。
那样才真是遗祸无穷。
而皇帝显然对太子及时写来这样一封信很满意。不论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他身边人的主意,这都没区别。
皇帝自然希望太子能明白他的苦心,能让他知道有个可堪托付的继承人。
在朱常洛身边跟了这么久,刘若愚知道皇帝的胸襟。
郭兰芝很快看完了这封信,仍旧很担忧:“这些人已经胆大包天了,既然能铤而走险第一回,焉知……”
朱常洛眼中寒意一闪:“由检说得好。山东得漕河之便犹如此,其他地方还用说?他已然知晓民生之艰,不会再涉险。既有刺储大案,还有哪些人想被族诛,朕倒是想看看。他们错非啸聚大军,有天枢营戒备,袁枢密等不日将至,你无需过虑。”
刘若愚也说道:“皇后娘娘明鉴,太子殿下是代陛下南巡。此事,既是刺储,亦形同刺驾。”
郭兰芝担心的就是这个,她觉得有些人已经无所顾忌了。已经敢这样搏命,还有什么不敢?
可儿子却奏请仍然继续南巡,而且要先留在已经发生大案的腾县。
“他这是代我受刺。”朱常洛也点了点头,“已经造反了,应该说是我让由检涉险,果然有这等狂悖乱臣,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放心,天威既至,雷霆必将速速一扫阴霾!若愚?”
刘若愚顿时弯腰:“靖国公已点齐将卒。”
“传朕之令,明日离京,前往山东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