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第459章、鼎沸_宙斯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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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9章、鼎沸


更新时间:2025年04月01日  作者:冬三十娘  分类: 历史 | 两宋元明 | 冬三十娘 | 光宗耀明 
松江府青浦县,淀山湖畔从不乏文人墨客在此交流。

朱家角西面的湖畔,一艘不小的画舫缓缓离开湖畔一个庄园的私家小码头,就此往湖心而去。

“寒光万顷拍天浮,震泽分来气势优。寄语蜿蜒波底物,如今还肯负舟不?夏公此诗,道尽淀山湖磅礴之势。”

“要小弟来说,还是昔年卫文节那首更得淀山湖妙趣。疏星残月尚朦胧,闪入烟波一棹风。始觉舟移杨柳岸,只疑身到水晶宫。乌鸦天际墨半点,白鹭滩头玉一丛。唉乃数声回首处,九山浑在有无中。”

“杨维祯之作也不遑多让……”

画舫之中木楼之外,在船头议论纷纷的都是少年,颇为年轻。最小的才十岁出头模样,最大的也不过二十。

他们先是说了明初时夏元吉的诗作,又说了宋时曾做到参知政事的卫青后人卫泾等人的诗作,而后自然就进入了应景赋诗唱和的环节。

而那木楼里,却是五个中年文士坐着饮茶。不像船头那些少年的意气风发和兴奋,此刻他们脸上都隐隐有忧色,只不过养气功夫好,仍然显得淡定。

“行甫兄,令郎诗风苍劲雄浑,豪宕忠义之气贯注其中。只是这新作却以壮语写悲情,莫非徐家已经让族中子弟知道了些什么?”

听到他话的一个中年人脸色一凝,随后摇了摇头叹道:“如今情势,何须我们这些老一辈多说什么?”

说完他却看向另一人:“文启兄学问,我等都钦佩之至。今日文启兄没有衙务?”

另外这人轻声冷哼了一下,而后说道:“东都市舶司不比南都,本就事少。如今朝廷东征倭国,也只有一些琉球、吕宋商船到东都罢了。况且就算是有事,我这区区从七品,也不用多操心。”

“……以文启兄之才,从七品……”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一脸为他叫屈的模样,顿了顿之后说道,“看文启兄郁郁不得志,我就此寄情山水反倒少了些烦忧。”

那个被称为“行甫”的人这才说道:“年逾三十五不得应会试,除了些天纵英才之士,尽是急功近利、以格物致知幸进之途。孟履兄,老学士在京里是怎么说的?”

“……家父无非闲居京城罢了。太常学士,呵……”这人长叹一声,“今科我又未中。三十又三了,不再指望什么。”

这句话一说出来,座中几人都心情烦闷。

他们不约而同地端起面前茶杯,郁郁喝了一口。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姓陈,名所闻。他是个举人,但早已过了三十五岁。外面的船头上,有他才十一岁的儿子陈子龙。

被他称为行甫兄的,姓徐,名尔遂,字行甫。这徐尔遂的祖父名叫徐陟,是大名鼎鼎的徐阶亲弟。

而那被唤作“文启兄”的,刚好也姓文,名叫文震孟,字文启。文震孟的曾祖父,则是曾名震大明的文徵明。如果一切毫无变化,文震孟将在明年会试之后的下一科会试,在他第十次参加会试时高中状元,同样名震大明。但如今由于科举制度的改变,他已经因为年纪彻底丧失了机会,而是选择了以举人身份入仕,如今在东都市舶司做个从七品小官。

那个“太常学士”的儿子,却正是董其昌的长子董祖和。刚刚过去的东都乡试中,尽管东都仅仅一府之地单独举办乡试、名额比例不算低,可他这个太常学士之子仍旧榜上无名。再拖三年,他就过了年限。以三十多岁的年纪,到大学校混个举人?他也拉不下这个脸,此生恐怕只能止步于生员出身。

就算这个生员,还是因为董其昌的关系恩荫补入原来的松江府学获得的。

最后那个一直没说话的放下了茶杯这才说道:“族兄倒是来了家信。这回风雨,怕是不好避过。”

“哦?陆府令怎么说?”

“仗着昔年旧情,从袁相那里问到了句实话。”

这句话说完,另外四人全都神情凝重。

所谓袁相,当然是如今的枢密使袁可立。而这“陆府令”能从袁可立那里问到实话,确实是昔年旧情。

华亭陆家,是从面前这位陆彦桢的伯父陆树声才发家的。陆树声在嘉靖二十年高中会元,最终官至礼部尚书。

袁可立和如今在湖南岳阳府做二把手府令的陆彦章、董其昌都与陆树声有关。万历五年,陆树声延请当时已经颇有名气的董其昌在家塾教导子侄辈,而袁可立当年也不远千里到了陆树声的家塾寄读。

到了万历十七年,袁可立、董其昌和陆树声的儿子陆彦章居然一同高中进士。一个家塾里,师徒三人全都同榜,当时自然轰动一时。

只不过此后三人各有际遇。陆彦章登第之后先是避了当年开始的国本之争,后来又开始为父亲丁忧。和董其昌一样,他们当时都属于领着官俸却在老家逍遥,这种情况当然不被朱常洛所接受。现在两人一个是太常学士,一个则慢慢才做到从四品府令。

如果陆彦章登科时就从翰林院馆职做起,现在的官品绝对不会低。可是既然遵从当时还在的陆树声的教诲,如今自然是一步慢步步慢了。与他同科的袁可立已贵为武相,他却仍旧只是个从四品。

此刻座中另外四人却都关注着陆彦章从袁可立那里问到了什么。

面对众人的眼神,陆彦章的堂弟陆彦桢缓缓说道:“圣上明言,若因新钱法生出祸事,形同内乱。”

四人不由得心神大震,徐尔遂尖声问道:“内乱?”

声音不小,船头那边的小辈都一时停了下来,望向船楼里面。

几个长辈却并不避讳他们,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们自便,陆彦桢就继续说道:“太子代圣上南巡,圣意免了今年夏粮,家兄那边还接到了执政院的公文要筹办什么秋冬大集。还有……吴淞江口那边的东都镇海营里,新发了响,用的是新钱。”

另外四人听得话也说不出来,许久之后才听那陈所闻问文震孟:“文启兄,听说大明银号要在东都市舶司专设一个支行?太仓王家……”

“这事是提举专办,我却管不着。太仓王家……”文震孟脸色颇为难看,“太仓公之子如今总务银号,又是新政改革司掌司过去的,你们以为会怎么样?”

说罢一一看过去:“徐家、陆家田土多。如今既没了白粮负担,今年还省了夏粮。东都不用说,督台他们都是看着诸相之位的,我劝你们别动什么其他心思。”

徐尔遂脸色难看,陆彦桢也不遑多让。

当年海瑞在应天巡抚时对徐家开刀,那时候的徐阶是退了两万亩田在册。后来徐家几经波折,又退了一些。

民间多有各种传闻,但徐尔遂是清楚了。最多的时候,徐家确实是田土过十万亩,但过得也不算多。而这么多年下来,徐家已经今非昔比了。

可是在松江府设了东都,一方面是在吴淞江和黄浦江汇合处另筑新城,另一方面则把苏州府的嘉定县拿了过来、又把原先位于太仓的镇海卫重新编为东都镇海营,当年这一轮变动里徐家又拿出了不少田土。

尽管补偿了不少田价,可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又舍得把已经在手的田土吐出去?

徐家要这么做,无非是换得仍旧凭祖上恩荫获得了官职的三四个人不在当年恩荫改制当中被波及——如今官员恩荫已经统一改为恩荫入学而非恩荫授官。而过去的恩荫官,则渐渐边缘化。

像徐家曾恩荫在锦衣卫千户的徐有庆,如今只不过转成了江宁省治安司的一个四品副警司,并不是江宁治安司非常紧要的位置。

而陆家田土多,则是因为陆家在这么多年里一直是松江府水利工程大户。借疏浚吴淞江和松江府水利路桥等事,陆家作为“主动配合并支持”的地方大户,获利并不在少数。

陈所闻所在的陈家虽不像徐家、陆家这样祖上那么显贵,田土之利一样是他们的核心。

而最近他们还有新的危机。

“听说,官产院已经运来了一批机器。松江织造厂这些天一直在大量收棉……”

松江棉布远近闻名,如今看朝廷的意思,简直是什么利都想要。

五人越聊越烦躁,都是各有各的怨气。

厉行优免、厉行商税还不够,而原先只有大户富商才有资本运作的钱庄钱铺、盐、海贸……越来越多的产业都感受着越来越紧的绳索。

他们一方面深深畏惧朝廷如今的力量,另外又始终觉得难道天下与他们一样的人都甘愿就这么束手待毙?

其他的不说,面对可能会真正大动一次干戈、像边镇那样清丈田土编订民籍的事,甚至是官绅优免方面的彻底改变,那么多身在官场的官员难道也一样会接受?

边军有如今枢密院那没见低多少的军费和皇帝用兵不断的立功机会镇着,此前边镇清丈军屯没出事,但那是边镇贫瘠之处,他们又或多或少“转职”一批参与到了边贸的利益里。

可腹地诸省虽然已经改了地方军制,军屯的事却还没有动得太多、军户也仍旧是军户。

朝廷当真有信心压下所有人的不满、有那么多利益来分配?

五人所在的楼船在淀山湖之中缓缓游荡,过了许久之后终于遇到了另外的几艘船。

天色已经渐暗,几条船寻了一处泊稳,年轻人们到了一起互相唱和、饮乐;老一辈则同样会合在一起,商议。

这样的情况,在整个大明不知多少地方都如此。

不见得是有明确组织和方略的,但利益所向,始终难以让人就这么“任人宰割”。

如今都知监借着驿站体系耳目众多,这些人基本都知道“内察事厂”的存在。官场之中那些期待最终能成为一相甚至宰执的、真正打心底里认可新政的,又有多少?

总有更多的人盼着局势多少有些变化,其中又有很少一部分人尝试尽可能多地联系一些人、商议出应对方略。

而此刻,朱由检才刚刚进入山东省。运河虽然还没有封冻迹象,但他准备先在山东省呆到来年开春。

皇太子在山东呆着,最感受到莫名大恐怖的却是曲阜孔家。

收到命令的卢象升则刚刚拜别徐光启、宋应星等南都前辈,还没进入江西地界。

南都那边,这段时间不断有巨大的海船从南面回来。

其中有不少在南都市舶司走了一道手续之后,就拿着凭据又毫不停歇地去往福建、浙江、东都。

扬州那边,范永斗头大无比。

他父亲范元柱已经去世,如今是范永斗当家了。

从京里传过来的命令让他浑身都难受,他再次看了看面前的人:“淑妃娘娘真是这么说的?”

“不单淑妃娘娘,另外几位娘娘都说了。”从北京过来的人说道,“要不是陛下亲命,娘娘们哪敢往宫外传什么消息?”

“……倾家荡产也要撑下去?”

“行首,哪里会真倾家荡产?”那人说道,“陛下的意思,往后昌明号里的山西各家也别把自己当商人了,是工商之中的国之一柱,是要臣。如今只是还没到把官产院和官办产业的一些细则厘清,所以要先用各家财力。将来……”

范永斗当然知道这些情况。可是山西各家自从上了皇帝这条船之后,这将近二十年里倒是时不时得出一次这样的力。

从账面上来看,各家当然都是获利丰厚,但如今需要周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

这一次甚至是要“倾家荡产”去支撑朝廷所需要的财货周转,而且这种全境诸省范围只计效率的周转,从算账的角度来说当然会是一次巨额的亏损。

皇帝已经亲自颁过旨意、总号那边下了命令还不算,皇帝甚至还通过娘娘们递话督促他们。

回报呢?

“那些士绅大户不会坐以待毙!”他烦躁地开口,“这是真要天下大乱的。”

“就看第一桩大乱子从哪里开始了。”范永斗身前,他父亲留下的老幕僚说着,“昌明号各行得了这么多好处,早已是各地方商号商帮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们没什么退路。再说了,这一仗打先锋的不是我们。”

“可我们是弹药,是军需。”范永斗咬了咬牙,“非要打,那不如把第一仗打得漂亮干脆,打得其他地方忌惮畏惧!要打,还得在我们最有利的地方打!”

“哪里合适?”那老幕僚问道。

“当然是苏松常嘉湖五府!”范永斗现出狠厉之色,“两千万两撒到整个大明又算得什么?把我的意思和遮洋行、粮行他们都说说,要打,就先调至少五百万的财货,把江南最强的那些老势力们都打垮!你去一趟戚家、陈家、李家、徐家!要打仗,可不能真没兵。”

戚、陈、李、徐,自然是戚继光、陈璘、李成梁、徐弘基这四人所代表的江南勋臣力量。他们手中,如今有长江水师、东都镇海营、南京振武营和东征南路大军定倭营的力量。

不知不觉间,其实已经形成了从南京、长江、东都、宁波一带的包围网。

只不过众人都清楚,朝廷并不是想要一个糜烂的江南,只是想要一个顺从的江南。

“摊牌吧!”范永斗又对另外一个幕僚说道,“你去五府走一趟。要么与我们合股,要么就被我们打垮!将来自然不可能百业全是官办,但这么多年我们有陛下盯着,咬着牙不敢耍什么花招,他们的账本上的利润、税款和我们账本上可对不上!不想被查办,那就认命!”

宗明号、昌明号和如今官产院下其他一些官办商行,有民间富户或商帮已经入股了的产业全都收到了来自中枢的严命。

他们背负着巨大的压力,皇帝说是不惜亏损三年也要把大明各行各业的格局打出个新面貌来。

这样的大阵仗,不是把那些地方世家大族和如今在朝为官的一些官眷把持的行业都犁一遍,哪里可能弥补这“倾家荡产”带来的亏损,哪里能回报他们这时的“冲锋陷阵”?

这不是官产院体系和执政院等其他体系部分官员们的内战吗?

甚至官产院体系内部同样如此。

天气渐寒,但情势鼎沸如滚油,也不知哪里再冒出点火星就会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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