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数载建设,承德夏宫已经大体建成。
画舫兴波,湖水清澈。楼亭掩映,佳木成荫。
耗费了很多钱,仅仅修起这样一个避暑行宫为了享受,自然堪称奢靡。
然而它又是带动了承德府发展的一个重要工程。为了这夏宫的兴建,物资的输运、持续多年的建设用工,都已经为承德府培育了规模不小的相关行业。
更何况它还是长生天汗与北疆诸王公的联谊之地。
画舫之上朱常洛很惬意,只有他的后宫和孩子们,加上刘若愚等人在这上面。
分作两团,张双梅、范思容和王微在这边弹奏,东哥、浩善、哲哲及土默特、察哈尔、渤海女真所进献入宫的贵人则或歌或舞。
朱常洛的老三朱由材虚岁已十一,老五朱由枝则只有八岁。两个小的都趴在画舫的前面,一惊一乍地寻找湖中游鱼,他们和父亲有不一样的快乐。
时至今日,朱常洛已有六子五女。
皇长子朱由检是皇后所生,如今已是太子。皇次子朱由柱是丽妃所生,如今醉心自然科学。皇三子是荣妃所生,此刻跟着出来玩了。皇四子朱由杈是慎妃王佳月所生,这回没带王佳月,因此也就没有带他。皇五子朱由枝则是和妃叶赫那拉氏所生,而皇六子朱由梢则是秀妃张馥于泰昌十四年所生,如今还年幼。
另外给他添了两个女儿的,首先是泰昌十二年又生下皇四女的端妃齐悦婵。那时候她年龄已经不小,作为朱常洛的第一个女人,谁能想到皇帝忽然又在她身上种下种子开花结果?
另外便是康妃李思琴了,皇二女和皇五女都是由她所生。论宠幸,似乎是很足的,这十年来都常受临幸。但奈何两次有孕,生下的却都是女儿?
当然,十多年来朱常洛同样经历了孩子夭折和红颜早逝。只不过相比前朝,他所经历的概率已经少多了,一共只有四回,而且都是孩子出生之前就流产了。
这也是没法悉数避免的事。
如今画舫上的天家其乐融融。
朱常洛听完一曲就招了招手:“歇一歇。来,你们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朕观战!”
今天继续放松一下,让他们先在敖包那边再等等。
打牌很常见,最早就有陆博,还有什么双陆、叶子戏、护粮牌。又有说有个叫万饼条的,又改了改叶子戏,加了万、饼、条三种花色。
但总而言之,麻将雏形早就有了,现在也颇为成熟。
朱常洛怕后宫里这些女人无聊,自然再“完善”一二,让她们多些打发时间的法子。
巧的是,范思容对此最热衷,她也知道张双梅不是很喜欢这个,连忙吆喝着让东哥、浩善、哲哲一起坐上牌桌。
王微则与张双梅对弈。
朱常洛看着眉飞色舞的范思容,此刻她就没有淑妃平常的模样了。他不禁调侃:“你倒一点不担心润菱?”
“……让他们走走说说话嘛,二条!”
朱常洛摇了摇头,专心只看棋局。
其实他也不担心。
朱润菱和卢象升一起游览着夏宫风景。
卢象升岂会不知轻重?虽然又是“师尊”允他与公主加深情谊,但尚未大婚,能这样同游已经是开明至极,岂可逾矩?
此刻游览夏宫的,还有荷兰“使团”和琉球使团。
陪同他们的舒柏卿对这夏宫自然了如指掌,他们游览的路线是湖的四周外围。
自这边的藩学院开始,一路又到了汗帐这里。
“泰昌九年,陛下于通辽会盟北疆诸部,各部头领齐齐奏请奉陛下为长生天汗。”肖德和指着北面,“此处便是汗帐,还有各部王公帷帐。如今,各部王公已经都到了,明日就将在此觐见陛下。”
“舒司堂,那我们……”琉球王国前任三司官之一的向鹤龄不免担忧地问了一句。
之所以是前任,因为现任三司官已经不是过去琉球著名的五姓,而是由那萨摩扶持的新人。琉球王室尚氏的威望仍在,萨摩不能直接换了向氏,但如今正尝试通过三司官来控制琉球。
向鹤龄是尚丰的舅舅。尚丰这个如今琉球国主的弟弟也许才干稍差,但作为琉球五大贵族之一,向氏每一代都会培养知书达礼的干才,与其他四姓轮流出任三司官。
在琉球,知书达礼首先便是习中原文字、知中原礼仪。
向鹤龄的称呼很地道。理藩院下各分司,实际就相当于执政院下诸部。一部尚书会被敬称部堂,理藩院各分司总司虽然不是正二品,但差得并不远了。
舒柏卿自然听得很开心,随后先看了看尚丰,满脸都是老油条的笑:“不急。陛下既让诸位来此,自然有圣断,又岂会让你们白跑一趟?还是先放下担忧,接着游览。再往东走……”
在向鹤龄、尚丰这些小岛贵族眼中,这承德夏宫自然宛如人间仙境。
对荷兰使团而言,这里的规模同样让他们合不拢嘴。园林风格本身迥异于欧洲,而他们也知道这并不是东方皇帝的皇宫,只是专门修建的行宫。
一路过来,舒柏卿已经向他们介绍过这座行宫的建设过程。
这是一个征服的象征。武功卓著的东方皇帝一次性打败了北面的蒙古人和东北面的女真人,收回了已经被蒙古人占据近两百年的故土,此后才开始兴建这座夏宫。
来时路上他们经过了长城,那里原先就是东方帝国北面的最前线。而东方皇帝把他的第一个行宫修建在长城之外,宣示的是一种绝对的自信。
这座美丽的行宫,东方帝国有信心守卫着它,不会重新落入北面敌人的手中。
他们一行人继续沿着湖的北岸往东走,在他们的左后方,汗帐区域里各部王公确实已经到了。
此时此刻,他们仍在等。
皇帝已经抵达了夏宫,但今天以旅途劳顿为名仍未前来受他们朝觐,他们当然只能等。
“……去年白灾,科尔沁损失如何?”
左右无事,自然聚在草地上。
林丹巴图尔抬头望了望:南面的阳光真暖和啊,风轻云淡。
听了他的话,众人感受着这里的暖和,一时沉默无言。
“比六年前那次,损失大多了……”
终究还是有人开了口。
“就算城里提前存了许多粮食和草料,也不够支应整个部族。”林丹巴图尔低下了头,过了会拍了拍腿站了起来,“到树下去吧,有点热。”
盛夏时节的承德虽然相对来说凉爽,但顶着大太阳暴晒当然是个有点憨的决定。
只不过刚刚从一个残酷的寒冬之中度过,他们总是这么下意识地渴望多晒会太阳。
众人都起身,走往旁边的一棵大树。
大树底下好乘凉,但如今这几个头领能这么没有嫌隙地坐到一棵大树下,也很难得。
那当然是因为头顶的这棵大树。
“白灾越来越严重。”林丹巴图尔说道,“我年纪小,但岱青台吉也说了,像去年那样的白灾,恐怕几十年才会遇到一次。现在几年时间里就有了两回。”
也是因为生存的环境越来越严苛,而他们已经再难以重新组织团结起来,去掠夺南面的汉人。
打不过。
也有了替代方法。
“要不是有那么多煤炭和炉子,人丁还要多死不少。”科尔沁的莽古思点了点头,“听那个舒大人说,为了给我们各部多输运些煤炭,去年冬天北京城的煤饼都供不应求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大同那边运到大板升的煤确实比前年多了四成。”丰州滩的忠顺公说,“我听说大明已经开始用机器来采煤了,不过还只在一处地方用。去年我们遭灾最小,一是托了阴山的福,二是大板升建的日子久、房子足够多,但还是多亏了这多出来的四成煤。”
丰州滩的土默特诸部是定居最久的,本身也有一些农耕基础。他们和大明早已有多年商贸往来,积累比其余诸部要丰厚得多。
林丹巴图尔想着建在山丘顶上的锡林浩特,回想起去年那里最大的风雪。
周围毫无山峦遮挡,东面虽有大兴安岭,但冬天刮的是北风。
那自然只能吹最烈的风,受最寒的冻。
就算察哈尔自己有了一个易开采的煤田也不管用,需要买的东西太多了。
“上一次长生天汗说过,大明一直在不断观测气候。另外,大明还在专门搜捡历朝历代记载,说是恐怕每隔几百年,都有这样天气更冷的时候。”林丹巴图尔喃喃说道,“也不知道真假。”
当时众人没太当回事。
六年前那一次白灾固然让人措手不及,随后皇帝希望他们筑城,他们也只当这是皇帝想更好地控制各部,避免他们仍存异心。
但谁知去年又有了一个寒冬,而且比六年前更加猛烈。
有了第二次,再听到林丹巴图尔这么说,莽古思等人心里也不安起来。
“炒花他们呢?”
林丹巴图尔的眼角不由得抖了抖,长叹一口气:“呼伦贝尔那里,去年冻死了超过一半牲畜,人丁……”
莽古思脸色一白。
冻死超过一半牲畜,人丁又能活下来多少?
呼伦贝尔那里的内喀尔喀诸部是目前唯一没有筑城与大明定时往来商队、囤积粮食及其他物资的。
如此一对比,倒显得长生天汗真是替他们着想,未雨绸缪。
“要真是越来越冷,白灾越来越多,怎么办?”莽古思很不安,“科尔沁……”
科尔沁很靠北。
虽然地处大兴安岭和小兴安岭之间的窝里,但去年就已经很难熬了,要是年年如此……先不说能不能每年都获得那么多煤炭,难道煤炭不需要用钱买?
他们烧不来炭,更挖不来煤。这些年的收入,都是用木材、用牲畜和毛皮换来的。
莽古思面对的问题,也是他们都需要面对的问题。
既然没法抢了,就只能靠交易。
而与大明交易,纵然目前大明理藩院和官产院都与他们提前商定好大致的价码范围,他们采伐的木材、勉力开采的煤铁矿石、牲畜皮毛,又怎么可能与大明拿出来的盐、铁、茶、布等价?
只不过目前各部基本上都是不要钱的人力,管口饭就好。所以账面上,他们倒好像还有得赚。
林丹巴图尔四周望了望,随后说道:“逃到这边来,找人结亲、留在这里做奴仆的,你们各部有多少?”
“……那谁知道。”
他们本来就不能准确统计各个小部族的准确人口,但每次来大明边市的商队总会少那么几个人,这种事谁都清楚。
哪怕在大明做奴仆,似乎也比在草原上更容易活下去。
“布扬古,卜石兔,你们总有数吧?”莽古思问道。
“……你想要我们送回去?”布扬古沉着脸,“这是免不了的!”
大明与察哈尔、科尔沁之间的这个缓冲地带其实才是人口迁徙的最大受益者——既不会有到了大明之后同族太少的担忧,又更加靠南。
岭南女真虽然仍以女真为主,但实则已经是汉人、女真人、蒙古人杂居。
顺义王卜石兔那边则相对更纯粹一点,往那里逃的大多是察哈尔部。而往岭南女真那里去的,当然是科尔沁的一些小部族。
这种时候,其实他们面对大灾时体制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本身就只是小部族聚成的大部族,而与大明贸易的利益,又怎么可能平均分配到每一个小部族?
总有些更艰难的、不满的,他们自然只能寻找出路。
加上现在往来更加频繁,也方便他们提前沟通。
莽古思顿时和布扬古吵了起来,卜石兔看了林丹巴图尔一眼,只见这位过去名义上的共主大汗倒是一言不发。
“好了,吵也没用。”最后他反倒做起了和事佬,“我已经问过炒花,要不干脆到察哈尔这边来。要是白灾更多,我们都养不活那么多部民。”
顿了顿之后他又说道:“更不妙的是,北面已经有了一些西洋人的踪迹。抓过一个舌头,听不懂是什么话。后来去问了喀尔喀的人,听说是西边来的罗斯国,谦河那边乞儿吉思五部北面的下游,已经被那罗斯国的骑兵占据。”
“谦河?”莽古思愕然道,“你们怎么抓到他们的舌头?跑到达拉若尔南面来了?”
林丹巴图尔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派人到达拉若尔那边去探了探,又见到了两队,应该是先来探路的。”
他们口中的谦河,就是后世被称为叶尼塞河的上游。此时此刻,已经重新夺回权力的沙俄确实已经来到了叶尼塞河下游。他们的下一步,就是继续沿着那片横亘大陆的草原往东,准备征服臣服于漠北外喀尔喀蒙古的布里亚特部族。他们生活的地方,就是被林丹巴图尔他们称为达拉若尔的贝加尔湖畔。
意思是海一样的湖。
又要面对可能越来越严重的白灾,又已经发现新外敌的踪迹。
莽古思一时倒不着急——谦河那边还远着呢。就算他们过来了,也有内外喀尔喀和察哈尔先挡着。
但林丹巴图尔说道:“那些人好像天生就能在更冷的地方来去自如。这么严重的白灾,对西面和北面的各部几乎是灭顶之灾。他们战刀很好,恐怕不会花太大功夫就会占据更大的地盘。要是他们在北面站稳脚跟,就轮到我们要面对他们了!”
“……难道现在还远征?没什么好处……”莽古思摇摇头。
“这件事,至少要让长生天汗知道。”林丹巴图尔眼神捉摸不定,“听乞儿吉思的人说,那些人在下游筑城。他们……还有火炮!”
“罗斯……那不是以前金帐汗国的奴隶吗?”卜石兔愕然道,“他们都有火炮了?”
“拔都统治了那里很多年,谁知道他们对我们知道多少?”林丹巴图尔说道,“总之,他们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