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洗尘没什么好说的,标准化流程而已,毕竟单位一把手回来了怎么都得有个欢迎仪式。
而真正的重头戏则是夏林回来之后第二天开始长达七天的关门会议,浮梁的全体中高层都要参加,并且在会议期间任何人不能回家也不能出门,近乎是封闭式的大会。
这次的会议很显然引发了外界的好奇,夏林这一回来就搞这么大的动静,一些嗅觉灵敏的人已经可以感觉到有风波要起来了。
但这会儿鹅湖书院理科学院的掌院一脸阴沉的听着那几个小子在汇报自己昨天骗夏大人钱的事情。
等到听完之后,他是真心觉得好笑,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么,丢人……丢死人了。
“然后呢?你们收了那些钱,打算作甚?”
“我们……我们打算吃顿好的。”
“吃吃吃!”掌院顿时暴怒:“就知道吃,这下你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但凡夏大人忙完之后记得你们,你们要是拿不出来点东西,你们可就真倒大霉了!”
“掌院,那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几人垂头丧气的站在那,要知道夏林在这一亩三分地那可就如同皇帝一般,江南道在滕王爷跟老郭去到京城之后,名义上是滕王爷的二儿子执政,但实际上掌权人可就是夏林呢。
“还能如何是好!去叫铁浮起来!再列出面积和重量的公式!”
“明……明白了……”
这几个小子哪里敢怠慢,于是连忙便去到了学院的工坊里头开始研究铁块去了。
“增大与水的接触面积,那我们是不是只需要将这铁块捶扁就行?”
“应当是这样,试试看。”
少年郎为了逃避责罚,那执行力堪比开学前一天的中学生,一群人立刻就开始在工坊里忙碌了起来。
其实物理这玩意大部分时候是反直觉的,以为很快就能出成果的东西,也许需要几百年的积累,而有些以为需要慢工出细活的东西,一夜之间可能就能凭空蹦出来。
既然已知浮力跟密度和接触面积有关,那就利用铁的延展性往外敲呗,一斤铁被越敲越薄,虽然无法达到金箔的那个水平,但却也可以称得上是薄入白纸了。
不过即便是这么薄了,当他们将这铁皮放入水盆中的时候,仍是会沉底,只不过沉下去的时候飘飘忽忽的,并不像是铁坨子那样咚的一声就没了踪影。
“嗯……看来效果是有的,可是再薄下去的话,就没法保证强度了呀。文麒,你怎么看?”
文麒便是骗夏林的主谋,同时也是这群人里最机灵最聪明且基础最扎实的人,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走到水边将铁皮捞了起来,看着这重约一斤的铁皮后说道:“你说我们还有什么法子能增加它跟水的接触面积?”
其他几人纷纷摇头:“再薄就没意义了。”
“不对。”文麒摇头,脸上全是认真:“我们的思路出了问题。”
他拎着铁皮在河边来回走动,转过头说道:“我家是跑船的,船体都是下窄上宽,而若是要让船能稳当,都会用重物压船,很少空船行舟。那若是我们将这个铁皮覆盖到船外,那不就……”
说完他取来工具开始埋头干了起来,他先是将这铁皮弯曲成了船的形状,但两头并没有封起来,这个形状的U形铁皮下水之后还是会沉。
他们不是不知道封起两端之后就可以漂浮,但为什么不封起来就会沉,就成为了他们的关注点。
“诶,你们说会不会水上和水下会有一股互相抵消的力量呢?”文麒好奇的看着沉在水底的铁皮:“普通的船也是这般,漏水就会沉,但木头怎的会沉呢?我阿爷说是水下有水鬼拉下去的,我看应当不是。”
“那会是什么?”
“应当也是一种力。”
然后他就循着这个方向反复做了好几次试验,最终发现两个可能,第一个便是漏水后,水通过破损处持续涌入船舱,导致船体总重量迅速增加。虽然此时浮力也会因船体下沉后排水体积增大而提升,但重量增长的速度往往超过浮力提升的速度,最终打破平衡导致下沉。另外一个则是木船能漂浮的核心在于其船体空腔结构使整体平均密度小于水。一旦船舱进水,原本的空气被水取代,船体与水的混合密度超过水的密度,此时浮力不足以支撑总重量。
然后这帮小子就开始突发奇想了。
他们花了十两银子……对,就是夏林给他们的那十两银子,请了几个铁匠为他们弄了好大好大一张铁皮。
这铁皮自然不是一体成型的,中间接缝的地方他们就利用锚定跟卯榫的结构形成气密组件来作密封处理,而为了增加这些连接处的强度,他们在上头增加许多的腔室,这些腔室彼此独立,里头利用木头作为支撑,既增加了每一段船体的强度,又能验证他们的猜想。
那就是如果将底层船体进行气密分割,是否可以在超过一半的船体进水的前提下,仍能利用船身的浮力来维持平衡,坚持到岸边而不至于倾覆。
他们玩法很新颖,这几日刚好也是休沐日,所以理学院的学生不少都过来看热闹,这人就是这样,一看热闹就容易手痒,在一群专业选手的七嘴八舌之下和零用钱投资之下,他们的这铁皮船的设计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大。
“不行,得推翻,这样的支撑结构不能抵抗摇晃。”这是理学院土木老哥说的:“内部框架必须要稳定且具有缓冲,不然用不了多久就散架了。”
“铁皮外头应当预处理的,用火漆试试,把铁皮摩花了打上漆再试试,外头覆盖一层就行。”这是学化学做农药的学长提出的意见。
“我什么都不懂,这是一千五百两,你们拿着。”这是过来凑热闹的独孤豆芽提出的宝贵意见……
顺带提一句,豆芽子这段时间也总是会出现在书院里头,她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在这当个临时插班生学习学习,要知道她也是个进士出身,智商上肯定没问题,而且长得也显小,虽然孩子都三岁了,但一看还跟高中生似的。
要不怎么说叫众人拾柴火焰高呢,如今又有想法又有人手还有钱,这东西进展神他妈快,本来制船的材料是要预先处理的,但他们没那么多时间,直接买了一艘现成的穿来硬拆。
而铁皮的锻打也请了超过八十个铁匠在那叮叮当当,也就四五天的时间吧,一艘结构前所未有复杂的铁皮船的骨架就已经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然后便是往骨架外头蒙铁皮,因为是分段式的设计思路,所以每个水密舱都是独立建造,在水密舱建好之后,外头再进行蒙皮处理,这样可以很大的增加船体的强度和耐艹程度。
船不大,也就是个八丈左右,也就是二十米上下的长度,高度在一丈有余,也就是五米左右,而甲板宽度则是标准的三米甲板,跟船体呈1:7的比例。
造价的话就比较便宜了,因为铁皮很便宜的,而且即便是加上处理费用也要比木船更加便宜。
只是这重量就有点夸张,甚至要比普通的木船重了能有一倍以上。
等到夏林那头开完了封闭会议,一群人走出衙门的时候,夏林本来说是要回去吃顿好饭的,但这刚经过码头的时候就见一堆人在那边围着。
他便溜达了下去看看热闹,这还没挤进去呢,就听见人群一阵咋呼:“下去了下去了!”
再接着就听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传来,夏林听出来那是码头新船下水时的垫木与砖石之间的摩擦声。
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水花溅得漫天都是,甚至都化成了细雨,落得夏林一头一身。
他这会儿终于挤进了人群,看到面前的东西他当时就是一愣,回头看了一下周围,发现码头上的日历显示没错啊,就是七天而已。
怎么七八天自己与世隔绝的时间里,咋就有人造铁甲舰了?
这金属光泽满满的大铁船在下水之后左右晃了一下便真的稳稳的停了下来,夏林看出它的吃水线比同尺寸的普通船要深很多,也就是说它的自重非常大,这样显然是没法当货船了,但看这样子……要是装个发动机再装个撞角的话,会不会比较好一点?
而他这会儿本以为这样就算完了,但谁知道接下来就有十几个壮汉跳下了水,他们手中拿着锤子和凿子朝铁船游过去,接着开始按照船舷上的刻线标识凿了起来。
码头上的人都纷纷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这好好的船还是艘以前从未见过的铁船,他们竟就这样凿了起来,这也太可惜了。
但下头的人并没停下,船体很快就被凿出了一个一个的洞,河水迅速的灌入船舱,正常来说这会儿船应当是该沉了,但神奇的事发生了,这船居然没有沉!只是吃水线更深了一些,但却是稳稳当当的停在了河面上。
这会儿那参与设计和建造的近两百个学生外带十几个教师都情不自禁的欢呼了起来。
触礁而不沉!
夏林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水密舱?”
他的动静似乎有些大了,有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多一会就认出他来了,于是便激动了喊了起来:“夏大人!是夏大人!夏大人来啦!”
接着以夏林为中心周围二十米的人呼啦一下就散了开来,夏林这会儿只能无奈的朝大伙招了招手,然后便走到了码头上去,指了指那艘被凿的千疮百孔的铁皮船:“谁造的。”
这会儿那些个学生们开始不怀好意的把文麒推搡了出来,文麒看到夏林之后脸涨得通红,他小心翼翼怯生生的说:“夏……夏大人,那日我不知是您……”
夏林只是笑却没有接话,顺手拽过他的胳膊,掰开他的手,看到上头纵横交错的伤口,那一看就是锋利铁皮割出来的,有些地方还在渗血而有些因为泡水而感染红肿。
“去医学院处理一下伤口先,然后回来再跟我说一下你们是怎么想到水密舱设计的。”
听到水密舱三个字的时候,全场的学生眼睛都亮了,他们都没还没想好该给这个结构具体取什么名字,但谁知道夏大人随口一说便已是信达雅。
宗门老祖到底是宗门老祖啊。
刚刚开完大会了夏林,甚至连家都没回就蹲在码头上开始跟学生们研究起这船的构造来了。
不得不说,这帮崽子是他娘的是真敢想真敢干,船体被一点一点的拆解,露出里头的结构之后,夏林可谓是大开眼界。
“谁来说说设计构思。”
夏林的一声招呼,这会儿一个年龄稍大一些的学生便走了出来,带着几分腼腆的说道:“先是文麒提出来的这个想法,然后我们便彻夜构思,他说他家是跑船的,说船最怕的并非破损,而是破损后倾覆。于是我便想到当年在墨家古书上看到过的关于机关术的说法,说万物阴阳,即为平衡。所以我便想到了这个阴阳舱,两个水密舱交错设置,一高一低,若是下面的破损,水入船身之后便会下沉,接下来的水便会进入上层,这样左右便配平了,若是前后进水,船体会翘起,这样多余的水会通过上头设置的通道流入到最下层的口子排出去,这样除非船体全面破碎,否则短时间内船都不会沉没。”
夏林听的是连连点头,以阴阳之道投入到设计理念之中,不光充分发挥了水的流动性,还能够为船只增加安全性和更多的救援空间。
讲道理,这个设计理念甚至已经接近或者达到未来船舶的设计概念了。
要不说古人只是基础知识积累的相对少但在智慧方面从来没出过岔子呢,一旦开悟启蒙之后,即便不是穿越者也能干出一些叫人头皮发麻的东西。
等这个学生说完,接着便是一堆人七嘴八舌的开始讲自己在这艘船上干了什么,以及各种设计理念。
比如热处理工艺保证船体结构,防锈涂层未来的进化方向,甚至还有人说可以尝试在这里设计一个由蒸汽驱动的桨叶来代替风力。
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来说可谓脑洞巨大,完全就是属于少年们的以梦为马了。
“拨款。”夏林不废话,直接手一指:“给你们一个专项,一年内,把你们的想法都给我装上去!”
这种老板不语,只是一味发钱的操作,当时就叫码头上嗡的一声闹腾开了,那感觉就跟高三某个闷热的午后,在昏昏欲睡的自习课上班主任突然走进来说消防检查全校休息到礼拜一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夏林在那看着蹦跳着的少年们,满眼的欣慰。他这才算是设身处地的明白自己当年犯错之后,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保自己了。
这不就是宗门长老看到宗门年轻天骄时的感觉么,那可真是甘愿赴死的。
这时他眼睛一扫,就看到了人群的角落一个端着碗在吃汤饺的少年,他歪着脑袋走过去:“你在这干什么?你也参加设计了?”
豆芽子摇头:“没有啊。”
“那你跟着他们这帮孩子起哄?”
豆芽子瞥了一眼被他们拆零碎的铁船:“我出的钱。”
“很好!”夏林在她胸口拍了拍:“很有精神。”
“滚啊,别逼我在这扇你。”
之后夏林在码头边看了这艘铁船很久很久,学生都跑去吃饭了,码头上只剩下零星的人在那溜达,但夏林就蹲在那吃着豆芽子吃剩的汤饺,眼神愣愣的。
虽然很简陋,但这显然就已经是铁甲舰的雏形了,动力源并不难,不过就是个蒸汽机罢了,密封也不是什么难事,锡封、铅封等等技术都很成熟了,而焦炭和煤的洗练水平现在也不是个事。
“想什么呢?”
豆芽子这会儿走了过来,用脚掂了掂他的屁股:“你蹲这半个时辰了。”
“嗯。”夏林站起身时,差点没站稳栽了下去,最终只能靠在旁边的柱子上,扬了扬下巴对豆芽说:“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么?”
“什么?”
“它啊。”夏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代表着一个新时代,一个让你完全难以理解的新时代。”
“新时代?我不懂。”
“不懂就学。”夏林瞥了一眼豆芽子:“你不在家带孩子,天天搁这干什么玩意呢?”
豆芽子这会儿就不乐意了:“没有我在这晃,你能有你的新时代?你奶奶的,过河拆桥是吧?这可是我出的钱!”
“好好好。”夏林点了点头:“等到时候悉尼就叫大运市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豆芽子翻了个白眼:“我回去了,你回不回?”
夏林嘿嘿的笑了几声跟上了豆芽子的脚步:“怎么的?今日撞大运?”
“爬。”独孤大运横了他一眼:“我来身子了,别烦。去找你糖宝去,她这几日烧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