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道,益州。
此时的益州,已经被升格为成都府,成为了天子行在所在,随着时间进入四月,天气成都府的天气也渐渐变得有些闷热。
这天,天上还下了些雨,让本来就闷热的天气,显得更加不舒服。
一顶轿子,在雨中缓缓前行,许久之后,停在了剑南节度使府门口,轿子下压,一个一身淡紫色袍子的中年人,矮身走了出来。
他走出轿子之后,先是抬头看了看这座节度使府,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挥手道:“去通报罢。”
一旁的下人立刻点头应是,他抬头看了看这座节度使府,也是略作犹豫,然后上前敲了敲门,开口说道:“劳烦通报,裴相公来探望大将军来了。”
里面的门房,打量了一眼裴璜的这个下人,然后用蜀中的方言嘟囔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但是依稀可以听见“相公”还有“讨口子”两个词。
他的语气并不怎么好,显然没有嘟囔什么好话。
裴璜的下人,在蜀中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了,多少能听懂一些这里的方言,他大概听到了这门房在说些什么,脸上立刻浮现出怒色。
不过很快,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忍耐了下来。
这门房也不害怕,看了门外的人一眼之后,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强调说道:“我们大将军病了,不见客。”
“正是因为大将军病了,我家相公才前来探望。”
门外裴璜的这位随从,也有些着急了,他怒声道:“我们相公已经亲自到了,通报都不通报?”
“你做得了大将军的主吗?”
听到这话,这门房才缩了缩头,扭头去通报去了,嘴里嘟嘟囔囔的,依旧在说些什么,不过他不敢怠慢,很快通报到了张琼那里,已经卧病在床一个月有余的张琼,立刻让小儿子出来,迎接裴璜。
张琼一共有四个儿子,其中三个现在都在剑南军中任事,长子更是在驻守剑州,守卫剑门关和葭萌关。
此时就在家里的,乃是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幼子,这幼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着裴璜欠身行礼,然后带着裴璜,一路来到了张大将军的病床前。
张琼硬撑着坐起来,还要对裴璜行礼,裴璜连连摆手,苦笑道:“老将军,莫动,莫动。”
张琼看着裴璜,问道:“裴相公亲自到访,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声音虽然没有断续,但是明显已经感觉到有些中气不足了,不过他语气依旧坚定。
“老夫虽然卧病在床,但是几个儿子都是孝顺的,只要相公开口,老夫立刻叮嘱他们去办。”
裴璜微微摇头,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张琼床边,他长叹了一口气道:“令公,陛下知道您一病不起,心里很是担心,但是陛下又不方便离宫,因此派我来探望探望您。”
“令公现在,身体可好一些了?”
武周中后期,地方藩镇割据,逐渐不可控制,因此朝廷为了拉拢这些节度使,一部分授大将军,更多的则是虚授中书令。
也因为如此,这些节度使有时候会被人尊称为“令公”。
张琼这个剑南节度使,因为对朝廷忠心耿耿,先前反而没有这些个封赏,既不是大将军,也不是中书令。
只是皇帝西逃之后,托庇于他,因此,先后两次给他提升官位,如今的张琼,不仅是大将军,也加封了中书令。
听到裴璜的话,张琼虽然已经极为虚弱,不过睁大了眼睛看着裴璜,很快长叹了一口气:“老夫何德何能,竟值得陛下挂怀。”
他看着裴璜,继续说道:“裴相公,劳烦你转告陛下,就说我们张家父子在剑南道一天,剑南道就不可能有外敌进来,请陛下大可以放心。”
“总有一天,陛下一定能够收复故地,还于旧都!”
张琼说到这里,剧烈的咳嗽了一声,然后开口说道:“剑南军上下,都愿意为陛下竭力效死。”
裴璜先是点头,然后开口问道:“令公这病…”
“应该…应该死不了。”
张琼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开口说道:“老夫,还想要多卫护陛下几年。”
裴璜缓缓点头,叹了口气:“令公病情如此,令公的几个公子,却驻守各地,为国尽忠…”
张琼闻言,皱了皱眉头,他看着裴璜,试探性的问道:“裴相公,陛下是不是想让老夫那几个儿子,统统都回成都府来?”
“没有,没有。”
裴璜微微摇头,苦笑道:“不仅仅是李贼对剑南道虎视眈眈,就是北边的韦全忠,对剑南道也是垂涎三尺,各地的防事不能懈怠了。”
“只能委屈委屈令公,和几位公子了。”
裴璜想了想,开口说道:“令公,各地驻守的兵力够用么?陛下说了,若是不够用,成都府附近的禁军,都可以交给令公调遣安排。”
张琼微微摇头,正色道:“相公,禁军是天子亲军,也是卫护成都府,保护天子的兵力,更是将来还于旧都的根本,而且他们并不熟悉蜀中,对于各个关口无有益处。”
“老夫的意思是,禁军依旧驻守成都附近为好。”
裴璜若有所思,缓缓点头,又关心了老将军几句,这才站了起来,拱手告辞:“令公生病,在下就不打扰了,等令公好转一些,在下再来探望令公。”
张琼点头,就要起身相送,被裴璜连连摆手制止,张琼只能呼唤自己的幼子,相送裴璜。
裴璜离开了节度使府之后,只在路上稍稍耽搁了一些,便一路进到了天子行宫之中,见到了皇帝陛下。
对着皇帝低头行礼之后,裴璜拱手道:“陛下,张老将军的身体,看起来的确是病了,而且他在病床上,尚且忧心国事。”
“似乎,也并不反对,把几个儿子给调回来。”
此时,这殿宇里没有第三个人,皇帝陛下低头思考了许久,然后抬头看着裴璜,声音有些沙哑:“但是他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这个时候生病。”
裴璜一怔,随即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气道:“陛下,张老将军年纪太大了,他这个年岁,生病也不稀奇。”
“而且,张老将军是先帝亲自任命的剑南节度使,剑南节度使这个位置,向来是天子亲信才能担任。”
“先帝的眼光,总是不错的…”
皇帝陛下闻言,勃然大怒,他狠狠地拍了拍桌子,咬牙切齿。
不过好在他还有一些理智,压低了声音,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先帝的眼光?那韦全忠,便是先帝一手提拔上来的!”
“先帝朝初年,韦全忠只是军中一个豁命的小卒,现在又如何?”
“他没有半点记住我家的恩德!”
皇帝说到这里,余怒未息,又拍了拍桌子,疼得自己暗自咬牙,这才罢手。
“不成,皇城司奏报说,剑南军内部,正在变得越来越乱,无论如何,剑南道的兵权,要握在咱们手上。”
“既然张琼是忠心的。”
皇帝默默说道:“那三郎就去跟他说,让他尽量配合咱们,蜀中…不能出问题。”
裴璜应了一声,正要说话,门外,一个小太监一路急匆匆进了这处殿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行礼:“陛下,裴相公!”
皇帝勃然大怒:“朕正在与三郎议事,谁让你进来的!”
“这般没有规矩!”
这小太监被这句话,吓得身子一震,直接趴在了地上,不过他还是颤巍巍说道:“城里,城里出了刺客,有人过来奏报说,说…”
“说张令公遇刺了。”
这太监声音颤抖:“现在生死不知…”
听到这话,皇帝先前一愣,随即整个人瘫在了桌子上,抬头看向裴璜。
裴璜也是神色骤变,随即声音沙哑。
“陛下,要立刻封锁剑南节度使府,以及…”
“封锁成都城。”